薛延在城中安排了宅院,两进的院子,虽比不上崔府和灵鹿台,但也是假山流水,清幽别致,一应俱全。众人卸好行李准备安置,崔怀却扔下随行的小厮们,自己驾了马车,要携钟回去她城外的家中住下。
钟回攒了三年多饷银购得的住所,不过是军营两里开外,靠着小径的两间板房。屋子用矮墙围了一周,屋后是两亩旱田,因着先前知会过郑将军,麦子已经割罢了,留着碾过的麦秆,整整齐齐摞成一垛。
月余未归,家中并未清扫整理,矮墙开的柴门太窄,过不了马车,钟回在屋中收拾擦抹,崔怀将马车上的行李箱笼一个一个往屋中搬。
冬生想的周到,担心钟回家中被褥返潮,特意在车中放了一床新的,奈何屋中床榻不足四尺宽,褥子铺满后还长出来一截,耷拉在塌边。
崔怀搬起最后一箱东西进来屋中,钟回刚摆好榻上的枕头被子,看着床榻上不甚搭配的布置,有些不自在地捏了捏垂下来的褥子,回头对他道,
“我的床榻太窄了,褥子多出来一截,要不我还是送你回城中的宅院吧,那边住的宽展些,天色还早,还来得及一个来回。”
都到了家中,哪里还有被送回去的道理。崔怀走到她身旁,伸手在榻上压了压,
“无碍,能住,既说了是陪你回门,当然要住在自己家中,安置在城中像客人一般,我一人做客还自罢了,让你回得彭城却不在自己家中,不像样子。不过,你莫不是不想与我同住罢?”
他站在床榻边,一身浅色的衣裳被糟蹋尽了,衣摆上全是泥点子,衣袖上蹭了灰尘,再配上额头一层薄汗,要是被遣回去,也太可怜了。
钟回将他伸手在榻上压出的褶子拍开,
“你不要多想,我只是怕你住不惯。你衣裳脏了,明日我帮你洗了,今日辛苦你搬这么多东西。”
崔怀低头看了看自己袖口和衣摆,确实沾上不少灰尘泥土,想来在钟回眼里瞧着更是狼狈,便从桌上拿了鸡毛掸子,转身去院中拂衣裳上的灰尘,走出去两步又停住回头对她道,
“衣裳明日我自己洗罢 ,今日回来的路上,河边有人浆洗,看着也不难。”
现下家中只有她两个,没有仆从下人,各洗各的衣裳,倒给钟回省事,崔怀生得高大,外袍比她这个活人还长点,且是时下江南盛行的款式,宽宽地像麻袋一样,沾了水,提起来湃一湃都费事。
她浅浅应了一声,弯下腰去摆放行李,没理出几件,身后的脚步却由远至近地返来,
“如何,是要我帮忙拂尘?”
崔怀急匆匆走进来,面上还有些紧张,
“院外来了客人,似乎是邻家。我邀老妪进来,她却不肯,许是我面生,你可否出去看看?”
钟回无父无母,这十来年多赖军中和乡党照拂,周遭的邻里也算得上娘家人,崔怀担心院外不肯进门的老妪不仅是因为自己面生,万一是自己言语礼数有失,可就太糟糕了些。
院外来的,是与钟回家一路之隔的韩姑姑,崔怀进房的功夫,韩姑姑怀里还多出来个梳着卯发的小童。
自到了军中,这十几年间,钟回还未曾与韩姑姑分别过这样长的时间,原本是打算明日一早去拜访看望的,不料她回来没一会儿功夫,韩姑姑自己就过来了。
崔怀此前听她提起过韩姑姑,此刻听到钟回唤她,便赶忙行了晚辈礼。韩姑姑也是北地人,年纪大了,官话说得不好,夹着北地的腔调,崔怀只听了个大概,见她面上带笑,应该算自己能入得了眼。
怀中的小童起先还有些扭捏,抱着韩姑姑的脖子偷偷看她二人,韩姑姑在一旁解释,
“小孩子忘性大,许久不见,好像认不出你来了。我原本都收拾好打算安置了,小虎指着院外说有马儿,你知道我耳朵如今不太好,不如她听得清。她说有马,我以为是伤病营来了人,出来一看,原来是我们五娘回来了。”
“怎么今日小虎跟着您?”小虎和钟回一样,是军中收留的孤儿,不过这些年徐州军壮大了不少,设了专门的育婴堂,按理说小虎应该是留在那儿的。
韩姑姑拍了拍小虎的背,说道,
“昨夜四娘来寻我,说小虎猛然起热,让我过去看看,我一看,原来是几个大孩子偷偷给妹妹喂了肉,也是好心,但小孩子脾胃虚,不克化就积食发热了,稍微吃清淡些,缓两日就好了。四娘那边人手少,我近来无事,索性就把小虎带过来了,养好了再送过去。”
钟回与李四娘子原先也是韩姑姑这样带大的,过了十来年了,又接着带另一茬了。
韩姑姑却不听钟回感慨的话,
“要不说我孽障呢,你两个就一个比一个难带,跟病猫一样,哭起来都没动静,好不容易拉扯大了,也不让人省心,一个嫁出去老远,一个年纪轻轻养一堆大小孩子。”
说罢又从钟回肩头捏到手腕,
“也不全是坏事,你看你还长高了些,脸也缓圆了,挺好的。”
钟回不想这还能再扯到自己身上,便指了指崔怀,
“这还有人在呢,您留些面子,姑姑不要再说我了吧?”
她二人说着说着便全都是北地话,崔怀听不懂,只看着那小童躲猫儿似地偷偷觑他。
待钟回与韩姑姑话毕,崔怀便伸出手去,将掌中的粽子糖递给小童,小童想伸手,又觉得他面生,犹犹豫豫后,索性又缩回去了。
她虎头虎脑生得白胖,虽然缩回去手,眼睛还是往崔怀掌上看,看着甚是可爱,钟回点着她手背上的肉坑,问她,
“我们小虎真灵,不能拿生人的吃食对不对?那你记得我是谁吗?”
小虎盯着钟回看了又看,小小声说了一句五姨母,钟回听罢将崔怀掌中的粽子糖全数倒进了那小童的肉手里,
“是呢,我是小虎的五姨母,给你糖的是你五姨丈,这糖就可以拿。”
五姨丈这个有些拗口的称呼对两岁的孩童来说,还是难了些,小虎磕磕巴巴说了几遍,才唤明白。崔怀听得高兴,遂又回房去拿点心,却被韩姑姑喊住,言说天色已经晚了,怀中的小虎一边咂着糖,一边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不好不再做打扰,只叫她二人明日有空来家中用饭。
送走韩姑姑和小虎,天色算是完全暗了下来,钟回去了灶房烧水,崔怀学着她一样蹲在灶膛前,往里头加柴火,只等着水开。
夏日柴火干燥,灶膛里的火气得很旺。钟回顺手往旁边扔了两颗芋头,教崔怀拿着火棍不时翻翻,别烤焦了,他便听话一边拨弄,一边随便闲话,
“江南是有讲究,给孩童起个不太文雅的乳名,孩童会好养活些,今日那小童名字叫小虎,是北边的风俗吗?”
钟回摇摇头,往锅里再添了一瓢水,
“当然不是,小虎是前营的赵林捡回来的,赵林上阵英勇,在军中有个诨号,叫赵老虎,他捡来的孩子,便由他起名叫小虎了。女儿家起个威猛的名字,也挺好的,我就不喜欢女子起名叫花花草草,红红绿绿的,听着就不是用心起的。”
“倒是这个理,不过,你的名字就起得挺好,回者,转也,是水流回旋的形象,且笔画简洁,字形方正。”
听他如此说,钟回挑着眉头问他,
“当真吗,不说假话?”
她一双眸子又黑又亮,火光晃动的阴影在她面颊抚来抚去,被这样认真地盯着,崔怀不由得耳尖发热。
“自然当真,我向来不说假话,更不会用假话诳你。”
门半掩着,屋里也只有她们,钟回却侧过身子,对他掩唇悄声说,
“这名字算是我自己给我起的。”
说罢,她像是不好意思似地,将手肘撑在膝头,拨了拨柴火,接着道,
“原先我们被军中收留后,按照大致年纪排了个顺序,就随意地叫着了,就像四娘五娘这样。后来老主簿教我们一群小孩子识字读书,说最好有个学名。当时二郎使坏,天天晚上给我们讲鬼故事,我想着起个和驱鬼圣君一样的名字,应该就不会害怕有鬼找我了。谁知道那老主簿耳背,我说我想叫钟馗,他听得是我想叫钟回,还夸我起这名字是终回北地,不忘故乡,当时年纪小,一下被架住了,就认下这个名字了。”
“要改成钟馗么?”
钟回虽然与崔怀做了两个月的夫妻,但并无实质,或许是回到彭城家中她更自在随性,或许是这些时日的相处让她觉得崔怀算得上是个能一起说话的朋友,今日开了话头,便说了这一遭丢人事。
见她一脸疑惑,崔怀接着解释,
“不是老主簿听错了才叫钟回的么?想不想改回来,回建康我去找大农令。”
她原先还在垂眸盯着灶火,听他如此说,侧着头思忖了一番,
“不改了吧,你不是说这名字起的挺好吗,我喜欢水,回是水流回旋的形象,我也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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