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在即,林寇早早上床睡觉,睡眠却不深,半梦半睡地躺了几个小时,五点多一声鸡鸣吵醒她。睁开眼睛适应了黑暗,天花板挂着帐幔,像一朵安静的漩涡。
从睁开眼睛就觉得很清醒,仿佛一直没有睡,爬起来才感到身体的沉重。翻身坐到书桌前,拉出抽屉,清理开东西让出一条道来。
抽屉的尽头是一个绿皮的铁盒子,薄薄一层,拿在手里并没有什么重量。绿漆掉尽,剩下一层斑驳的白影,奶奶当时要扔,被她拿在手里,配了一把玲珑的锁头,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需要锁。
打开盖子,是跟盒子的陈旧程度相反的崭新的钞票,从零到整,有一大把。看着多,认真数起来,不过几百块,学费的一半还差得远。
林寇握着钱,怔怔只管在那里出神,楼下院子里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不加思索连忙掐了电灯。从窗帘缝隙往外一瞧,黑色中的背影佝偻模糊,正是林山阳在院子里找东西。
这个点,应该是要到地里去锄草,林寇换上衣服,轻巧地下了楼。林山阳看见她道:“你咋起这么早?”
“睡不着了。”
“小孩子哪有睡不着的时候,身体不舒服?”
“不是,我想跟你一道下地。”
“大早上露水这么重你去干啥,不如多看点书。暑假作业都做完了?”
“做完了。”
林寇要去,林山阳也没有特别的原因不让她去,只取放任的态度。林寇就背着小背篓,跟在林山阳身后出门。太阳这时候还没有出来,只是一点点橙黄的光晖聚集在地平线,火烧云一般映亮半空。
根本不用辨认,林山阳的锄头对着杂草,锄得又快又准。林寇无所事事,跟在后头把锄下来的杂草堆在路边,林山阳赶她去路边坐着,“你那手就不是干这个的,自己去玩吧。”
十七岁的女孩子,手指白皙滑嫩,轻轻用力就变红,林山阳不叫她干事,林寇就坐在一边。双膝并拢,两手抱着膝头,下巴杵在臂弯里,看爸爸劳动。
她是看得认真不觉得,林山阳第一次干活叫人盯着,不说不自在,不习惯倒是真的,笑道:“你看我干什么,要学这个?农活可不是那么好干的。”
“看看而已,万一要用上呢。”
林山阳默默瞅了女儿一眼,长得跟他一样高的大姑娘了,心里什么都明白,家里的状况自然也清楚。女孩子家最是心软,肯为家里牺牲的。只是他跟前妻就这一个,长得又像他,学习那么好,老师也说她是一定有出息。不培养出来,自己对不起她,自觉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不肯牺牲她。
林山阳用一种笃定的语气道:“只要你好好读书,读出名堂来,你老子砸锅卖铁也供你上,别把心思放在不相干的事情上。”
这一场谈话,不多几句,两人谁也没有再开口。林山阳仿佛土地般沉默,专注于手里的活计,林寇走走转转,一两个小时很快过去,太阳升到足够散发出热度的高度,金灿灿地晃眼睛。
捞起衣裳下摆擦了一把脸,林山阳单手杵着锄头,“不早了,你妈肯定饭都做好了,回吧。”
家里面也是静悄悄,两个小的还没起床,厨房房顶上冒着散散的青烟,屋后鸡叫声响成一片。林寇先进厨房舀了一瓢水喝,陈娟在堂屋说话,“林寇一大早就不见人,我还说叫她帮我喂鸡,我去把那块小青菜摘完。再不吃就黄了。”
后面还有几句,只是说谁家的姑娘农活很勤快,家里家外一把抓。林寇面无表情站在厨房门口,林山阳笑了笑,“老大一早就跟我下地去了,我除草她就在后面捡,你以为她哪里去了。”
陈娟的声音立刻笑道:“是吗?出息了,老大的姑娘了,一点活不会,说出去人家说我们教得不好,是该帮家里分担点的。”
“她学习好,分担是分担,不用下功夫学这个。我情愿养出来个大学生,不愿养出来个管家婆。”
“家里什么条件,你还不想女儿当管家婆呢,口气倒大。”陈娟本意想跟林山阳说说林寇,不料引出他这么大志气的话,就不再往下说。
黄泥巴路往山里钻去,道路中段有一座石桥,平面是一个倒等腰梯形的样子。石块垒着河岸,两边种苞米,夹杂一些李子树。夏季将尽,一场大雨瓢泼而至,水平面上涨了十公分不止,从上往下看去,一条小河也有磅礴大江的气势,水流滚滚,涌向大河。
林寇坐在栏杆上,只管盯着水面出神,祝贺站在身后了也不知,“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小心掉下去可没人捞你。”
“掉就掉,死就死。”
“小小年纪说这种怪话,”
“谁都有要死的时候,谁还能不死呢。”林寇无所谓地道。
或许因为涉及了‘死亡’这样沉重的话题,祝贺一时缄默。他看看林寇,长得真是好看,越大越俊秀,花骨朵一样的女孩子,只是家里没有那么好的土壤,让她安然无忧地绽放。
“你爸爸怎么说?”
“没有怎么说。”
祝贺也担心林寇家里或许会因为贫瘠的原因,不让她上学了,他切身为她感到发愁。下定决心似的,祝贺右手轻轻握成拳头,砸在左手掌心,“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回家一趟。”
不过十分钟,祝贺去而复返,掏出藏在裤兜里很是珍视的小包包,“我把从小的压岁钱都存着,应该有几百块,你先拿去用吧,等长大了再还给我。”
林寇望着那些钱,只管出神,眼眶热热的,真心笑出来,“谢谢你啊,不过我不要,我爸爸可没说让我不上学了,他要好好供我呢。”
救急不救穷,维持友谊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涉及金钱利益,这是跟陈东艳交往时就悟出来的道理。祝贺算是她唯一真心交往的朋友,就算不能上学了,也不想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闹到最后不欢而散,她对于人的安全感已经极低了。
祝贺被她夸得不好意思,摸摸头发,“林寇,你不要跟我客气嘛,咱们亲得一个妈生的似的。”
“我知道,所以我很喜欢你,咱们要长长久久玩下去。”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觉得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本来我是想找许慎想办法的,他聪明,一定知道怎么办。”
提起许慎,林寇脸色顿时一变,自从上次回来,半个月了,她没有再见过许慎。自然有天天待在家里躲避他的嫌疑,实则见到也不知如何面对,那个人的危险性已经超过对于他的讨厌了。
“你可别去找他,我的事情不想让他知道。找他想办法,我情愿辍学。”林寇表情很认真,语气很肯定。
祝贺看她的脸色,叽叽咕咕道:“有那么严重吗?”
“有的。”
祝贺叹口气,林寇对许慎的天然敌意看来是消散不了了。
开学那几天,陈娟的心情是不大美妙的,自然表现在脸上也不好看。她的意思,是想林寇先停一年学,等家里缓过来再继续上,只是丈夫前妻的女儿,成绩又不坏,她不好当这个坏人,暗示给林山阳吧,对方只当听不懂。
坏人做了,还得不到好的结果,想想也是憋屈,她为了谁呢?就算省出那些钱也没为自己打算过,还不是为了两个女儿好,为了林山阳不那么辛苦,没有一个人体谅她的苦心,都当她天生愿做恶人呢。
女主人心情不好,一家子都不敢出大气,林寇自觉是个寄人篱下的,更不敢显眼。陈娟在厨房借故发脾气,林山阳嘟囔着在说什么,惹来对方更高的嗓门。
林寇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世界之大,要是能一飞冲到天上去,该不会有这么多无谓的烦恼。这样一直下去,瞧着脸色战战兢兢过日子,倒不如现在出门谋求生路,可是,到底不能甘心。
饭桌上,陈娟依然不消停,林丹丹吃饭洒在桌子上,被骂了一顿。林敏敏吃剩了饭,陈娟将碗一摔,“赶紧吃完,你当以前呢,由着你想吃什么吃什么。你妈没本事,饭都没得吃了,可供不起你这么大花销。”
林敏敏眼瞧着要哭,泪花儿在眼眶里兜着,随时破堤。林山阳皱皱眉头,“你有个限度,谁家不是这么过日子,冲孩子发什么火。”
“我哪里发火,我不过就事论事,怎么在你家饭桌上话都不让说了?难道我说的不对,你想,三个孩子三份学费,三个书包三套衣裳,哪一样不花钱。”
那也是因为你把钱借给娘家了,自家手里才如此拮据,林山阳这一句话简直要冲口而出,未免引来更大的家庭战争,硬生生忍回去了。他干脆道:“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呢,我去卖血卖肾,换钱来,你就再不说家里没钱的话了?”
林山阳也是逼急了,作为一个父亲,在孩子心里是顶天立地的,从来不肯表露家里清贫的状况,这是头一遭。那一种语气,简直下一刻就要夺门而出的架势。
陈娟见他发火,自己不好再发牢骚,林敏敏本来被说了一顿,爸爸妈妈吵架,更加害怕,哭得哇哇作响。陈娟头扭向一边,暗自垂泪。
林丹丹和林寇对视一眼,姐妹俩心有戚戚,林丹丹道:“我不上高中了,我出去打工去。”
陈娟立即扫了林寇一眼,“还轮不到你为家里操心,好好读你的书。”
开学两个周之后就会重新甄选这学期的贫困生,尽管之前并没有争取过,她的学习好,家里确实不富裕,依照老师对她的重视,应该会给吧。抱着这一种不确定,林寇只好先画个大饼,“我提交了贫困补助,这学期因为高三,政策比之前更好,不但免除学杂费,每学期还补助三千块钱。老师已经答应给我了,只是还没正式开始选,所以没说。”
听到这话,林山阳放松似地笑了一笑,半真半假教育道:“班主任老师对你好,你要好好读书,考个好成绩,给你们老师争光。”
到这个份上,还能说什么,陈娟没事人一般重新拿起筷子吃饭。
林寇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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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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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也很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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