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第 133 章

岳黎带她来到岳斋私塾里的一处别院,那里坐落偏僻学者稀少,很快便被清没了人。

丛心双眼湿红,一路默不作声地垂首跟在他后面,在大门被关下后,她慢慢抬起双目,等待岳黎开口。

屋内陈设简易,除了几个缺角破旧到不能用的桌子外连椅子都没有,可即便如此岳黎还是备出了一盏温热的清水放到丛心身侧的桌上。

“丛小姐,请。”他伸手朝杯一摆,见她没有动静,便又拱起手向她鞠躬行下一礼。

丛心摸了把眼角的泪,有些惊道:“岳夫子这是做何?我万万当不起…”

“不,这一礼你受得。”岳黎出声,收身时也看着她。

这算是把一些事的真相点明了,让怀揣侥幸与自我安慰的女子心口一息拔凉。

她后退几步,直到踩在泛潮的地板发出咯吱一声后止定。半晌,她闭上眼,唇角因痛苦而颤抖道:“岳夫子请直言吧。事到如今,我…不想被蒙在鼓里了。”

岳黎长呼出一口气,脸色并不比她好上多少。

他负手而立,哑声沉吟出第一句:“家父当年被丛骓诬陷,在狱中受尽折磨,出来时不成人形……”他忍住眼底的赤与恨:“在家未熬过两个月就逝去,可你知那时的丛骓在做什么?”

“他与李党串谋,为一己之私致使媵都百姓亡魂遍野,后来凭借此等‘功绩’越做越大,也爬得越来越高。”他讥嘲自答。

丛心瞪大眼,“不可能……父亲不可能。”泪水从眼眶里一滴滴流出来,最后形成曲折的印。

“父亲是有不足之处,但他不会这般不堪。”她摇首,接连否认到身体都在微微颤动,只是随后她又冷目怒向岳黎,声音透着无尽怨恨:“莫不是你一介穷酸书生妒忌,故意陷害我们丛家!”

“妒忌,”岳黎重复这个词,之后讽刺地笑了。

皇城里有不少官员甚至百姓的口中经常挂着这个词,一旦看见清流参佞臣时,总会有不少人把原则与是非之争化作是“穷”者对“富”者的妒忌。

这使岳黎在此时忽而想起曾经舌战群儒时的景象,那些人仿佛觉着只要在清流身上扣一顶仇富的帽子,就能迅速偷换概念地将自己一切的罪都化为乌有,反而让对方涨红着脸下不来台。

不过他倒能理解身为贪墨无数的高官为何如此狡辩,可那些跟在他们后面鹦鹉学舌的百姓又是为了什么呢?

可悲又可叹呐。

“我是否陷害,丛小姐自可去查证。”岳黎没再就此多说,只道:“有些事既然做了,即便掩盖得再深,也能挖出来。”

“…所以你们选上我,是看清了我对太子的感情。”丛心哽着嗓子,声音再没以前清亮。

岳黎攥起拳,心中充斥着不齿,但最终还是点下头,答了一个字:“是。”

丛心听完痛苦地捂上唇,五官都难受得拧在一起,泪水染湿她的手,从指缝里缓缓延出来。

“你们…你们,又算什么君子!”她低音哀嚎,胸腔被带动地一震一震。

岳黎紧绷起唇,没有反驳她。

“你一口一声我父亲害了你的父亲,那你看看自己的所作所为和他又有什么区别!”她的声音因情绪越激越大,最后吼到破了音,尖细而刺耳。

桌上的茶水落下几粒尘土,细微的绒丝浮在面上。

岳黎转身背对向她,抑制住胸口汹涌的愤意后,回道:“不管怎么说,都是我们对不住你。”

丛心顿觉心中一片凄凉,几息后她强忍着再问道:“岳夫子,请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你的主意,还是沉公子的意思?”

岳黎若这时转回身,或许就能看见女人眼底下卑微的哀求,可他终是没有看见,故而残忍地撕碎了她最后一寸脆弱的皮肉。

“请丛小姐以后小心那位太子,他心不在你,也永远不会怜你。”

鼻间里的冷带着呼吸都是痛的。

在走出私塾踏上皇城肮脏的泥路上,丛心走得是前所未有的失魂落魄。

她不傻,从岳黎最后挽留她小住那间别院是为何意,她多半也都猜到了。

痛恨与绝望似是化作无数针刺的藤鞭,一下下往她最深处抽去。她恨自己怎就这么贱…上赶着去被人利用,把全家都害了后又惨遭抛弃。

路人的目光与议论此刻都再也进不去她的心里,力气不支时,她侧靠到一旁破旧的房屋,身手抓着那坑坑洼洼的凹凸。

瓦墙堆积的房子坚硬无比,她突然生起一头撞死在这里的冲动。

索性就这样死了吧,她生来优越倨傲,怎能受得如此羞辱!

——然而就在她即将定下心之时,屋内走出来一位老妪,她头鬓斑白,满脸干燥褶皱。

她杵着拐来到丛心身前,看了她半晌把手往衣服上抹了几下就摸上丛心的脸,替她擦下满布的泪水。

“哎哟,多水灵的丫头,怎么哭了?”老妪关切地问,两只埋在深邃褶皱下的眼睛使劲地眯起来,想再看清些眼前的漂亮姑娘。

丛心从没被人这样摸过脸,短促地吸了口发酸的鼻子,唤了声:“婆婆。”

她哽咽得发出来的声音都变了调,老妪却被她这声婆婆唤得高兴,拍上她的肩,把人带进屋中 。

与屋外的惨然相异,屋子里虽然也是陈旧不堪,可墙上挂着佛像,底下燃着三炷香,桌子上摆了一道肉菜,一碗清汤和一口米饭。

这对于一个暮年的老穷人来说,可谓是奢侈了。

丛心滞步在饭菜前,还未问出口老妪就先说了:“今天婆婆啊,过年,得吃好。”

“过年?”如今晚秋入冬,哪来的年过。

老妪招呼着丛心坐下,随后也给她盛上一碗饭一碗汤。

待她忙完坐下后,才笑着用苍老的声音解释说:“圣上今日终于惩治小人了,婆婆高兴,高兴得就如同过年一样。”

丛心咽下喉咙里棉瑟的津液,心里依然绞痛得厉害,“婆婆说的小人是通政使吗?”

听到这个称呼,老妪恶狠狠地呸了一口,说:“什么通政使,也不看那姓丛的配不配!”老妪闻言冷哼一声,“原都说通政使是老百姓的包青天,可他呢?要说皇城里坏人不少,可要说最坏的,也该属他了。”

丛心双手放在桌下,使力地揪紧在一起。她面色青骇,本知自己该当即就走,可岳黎的话不停地萦绕在耳中,让她不甘心地继续问道:“那人做了什么坏事,能让婆婆这样恨他?”

老妪打量起她,有些好奇地说了句:“听你口音应该是皇城的人,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呢。”

不过好在她没做多想,便讲起来:“姑娘,这姓丛的可不是人呐。昔年他纵兵到各个庄子生杀掠夺,后来又枉杀国辅,把自己造的那些孽全栽在别人头上。”

“国辅岳康那可是多好的一个忠良啊,他灾荒时把自家的家底都全掏出来接济百姓。大尚国的百姓有多少人受过他的恩惠,有多少人是以他的援手才活到今日。”老妪说着,拿起筷子,把自己碗里的一半米饭帚进汤里,后又架起肉和菜铺到饭上。

她哆嗦着手拿着碗起身,把这满满的饭菜放在了佛像下燃香的后面。

“姓丛的戕害过多少忠良,让多少忠臣义士蒙冤而死,死后连一处葬身碑都不给他们。”老妪扶着面壁,一点点摩擦着步子坐回位上。

“婆婆什么都没有了,自己死后也不知能去哪。”她坐下时劳累地哎了一声,接着又道:“所以只能偶尔敬上几柱香,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告诉他们,我们这些百姓还没有忘了他们。”

丛心顺着她的话,侧首望去。三炷香已然燃至一半,烧下来的灰掉落在炉边,沿着一圈都灰乎乎的。

她的心里也和这些香灰一样,烧得厉害又冷得极快。

其实在听岳黎说时,她就已经信了五分。先惶然不论沉风铭,可对岳黎,她还是有份敬重与信任。

只是她实在不愿相信自己的生父是这样的人,不敢去听、更不敢去信这些足以颠覆她一切幻想的事实。

如若没有人向她拆穿,让她一辈子什么也不知道,她就可以有恃无恐地享用家族给予她一切的荣华富贵。

可至此,她又算什么。

老妪双目昏花,看不清丛心此刻的神情,还亲切地拿筷子点了点碗,对她催促着说:“姑娘快吃啊,饭一会儿要凉了。”

丛心颔下首,沉闷地道了声谢,拿起粥,把碗放到唇边。

温热的米粥刚碰上唇,就听见老妪嚼完口青菜,又自顾自地说了一句:“也不知姓丛的那些人还记不记得自己手里有多少亡魂,那些人整日吃香喝辣也不觉愧得慌。”

这句话让刚要张口喝粥的丛心停了下来,她舌根苦涩,犹豫再三还是把碗放回了桌上。

“婆婆对不起,这顿饭我不能吃。”她说道,接着站起身像逃一样地跑出了屋子。

当迈过门口时,她回过头,通红的眼睛再次流出眼泪,对屋子里的老妪说:“也请您把我这份敬给他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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