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第 191 章

槐树上陈年枯叶飘飞,婆娑声轻响在四周,如同低语这尘世间的寂寥沧桑。

赫连熵把玉坠握在掌心,慢慢站了起来。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动作,却如同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双腿站直时目中一黑,险些向前再栽倒下去。

身旁的侍卫动作灵敏,及时扶住了他。

赫连熵站稳后挥开侍卫,往前半步触上槐树枯竭的株干。

树木将死,粗疏的树皮摩擦掌心带来隐隐蛰痛,男人却把手愈触愈深,似是要把每一处的焦枯和断裂都牢牢地刻在掌皮下的血肉里。

眼泪沾湿了他的全脸,面颊上泛出一点莹光。他双眼血红一片,比起狠戾的恶相却更剩痛苦与颓败。

木端劈裂出尖锐的刺扎入掌心,层层交错割破了手中表皮,血液沿掌缝掉到土中的一截枯萎荒草上。

他该更早地随那个爱着他的景玉甯一同死去,在泥土之下把人紧拥在怀,为人庇挡一切蛆虫啃咬与□□腐蚀。

他该早些去死,死在玉甯对他心死之前。

这样总不至让青年独品着剧痛与苍寂过了这般数年,而他却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忆中昔时,政华殿寝宫内数日昏欲,帘帐下一片春光无边。

——此刻想来,却尽是赤血淋漓的切肤之痛。

他怎能那样地折磨他、淫辱他!

在明知青年放不下大婚夜的侮辱还执意要因他与沉风铭间的私情而呷醋发疯,强行让他吸食情药,无日无夜地囚禁□□,逼迫他在混沌中向自己婉转求欢。

他怨恨青年对他的冷漠无情,可青年又如何不痛恨他?

终究是自己最先行错了第一步,以致后来每一步都只能行得离人越来越远。

赫连熵痛噎不止,泪水从唇缝滑进口中尝到淡淡的咸味。

这是他的玉甯,他的小美人,他最挚爱之人。

可他到底都对他做了什么?!

梅花玉坠在掌中温润地躺着,犹如一捧澄澈的泪安静地在他面前流尽了情,也断却了念。

景玉甯不是从一开始就只顾心怀天下。

他心里有过他,伴随少年到青年,他心里一直有他!

小美人那晚的话在此刻响在耳畔:“若你以后做了皇帝,我便要看看你会作何种选择,成哪种帝王。”

可再看他是如何做的。

大婚日伤透了青年的心,撕毁了他一切的钦慕与神往,后又用蝗虫屠尽珀斯国,让青年连对帝王的期翼都彻然绝望。

他实在错得太多,又偏行太远,犹如根茎枯萎致使片叶凋零的花草,眼中所见何等浅薄,而真正死去的又岂是仅仅几枚花瓣那样简单。

低鸣的嘶吼在风中碎裂,像是一只巨大的手把他体内的心肝脾一并碾碎,每寸呼吸都带着刺烈的极痛。

男人在槐树下站立许久,久到眼泪干涸在面上,轻微一动就牵动起皮囊;久到夕阳几欲落暮,红紫色的天边呈现出苍日诀别前最后一刻的哀婉。

他还是站在这里,凝着地上每寸沙土,与枯木中溃烂的棱皮。

最后他如虚脱般吐出一口极长的气,半晌自语道:“树木临近死期,片叶是再留不得。”

大监闻声抬起头眯起苍老的眼,从上到下深望着这棵巨树,而后接道:“槐树能生玉骨,照神光护佑大尚,自是各有命数的。”

赫连熵苦笑,低沉说:“不过是经这沧槐编撰出的一则神话,你倒是信了。”

男人对这句“槐树生玉骨”亦是熟悉,这是他幼时听宫人讲过的一段神话。不过自先帝驾崩以后便再看不到那些宫人,这则流传也自然无人讲起。

大监挪步向前,站在赫连熵的身侧后方,说:“回皇上,大尚国自宗文帝起以三代皇室先祖虔拜凰安神族,喻其生生不息护世天下。不正恰似这槐树,虽将死,但也仍是活着。”

老人说得极为真诚,仿若神族故昔的舞姿重现近前。

那时神女挽纱翩起,面具之下只惊鸿一瞥,天地煊然。

——或许故人从未自这片土地上离去,正同天命既定,她的血脉几经浮沉终是来到了这里。

“世间天意不测,皇上又如何知晓这只是后世流传的一段神话呢。”大监温声问道。

这棵繁盛的槐树在二十年前那场席天大火中近乎垂亡,而仅限的一线生机仍不辞等待着新生的甘霖。

也许早在一切孽缘始启之前命运就已悄然注定,他们不过是回溯在千转轮回之中,如同时光流转下行色匆匆的过客。

无论他们如何竭力横跨,而到最后也终将回归命理所在的地方。

赫连熵收回手,把梅花玉坠放在了紧贴胸口的衣襟内。

他不解大监这是何意,但此刻也无暇在这棵槐树与神话中过度分神。

他即刻只想去见景玉甯。

想把人紧紧地抱住再不放手,想告诉他,这一生他只爱过他一人,从始到终,唯有他的小美人,唯有他的景玉甯。

犹同一抹幽淡的檀香从远方飘过,被他嗅在鼻尖,淌进了心底。

青夜宴湖上莲灯晶燃,似繁星在辰夜点亮了一望无际的黝黑,成为他久年无时不追寻的光。

他想向青年诉说出自己这些年堆积愈深的沉重爱意,想要用尽一切把人完整地包裹笼罩起来,融进自己的骨血里,使彼此再不得绝离。

——只是,在这之前。

赫连熵漆深的眸羽又沉黑下去。

他要先去一趟霜月宫,见一见这个欺骗了他如此多年的贱人。

“你回銮熙宫。”理清接下来的打算,赫连熵朝后对夏灵命道。

掐算时辰,料想王彻这时候也该从内宫走人了,再把姑娘留在这里恐怕会让青年起疑。

夏灵皱起眉头看向帝王,本想再说什么,但被林英及时制住。

待她不情不愿地欠下身答完一声“是”后,赫连熵轻点下颚示意近旁的清俊侍卫,林英见状弯身行礼,带着夏灵先行离开。

二人走出花园不久,赫连熵再看大监一眼,大监这便将浮沉一扫,率着跟随过来的几个宫人和侍卫,与帝王一同去往霜月宫的方向。

凉亭檐梁中一处静动,黑鸦匍叟翅羽飞去高空。

辰色不时从夕落缓至晦暗,夏风携着温热迎面铺洒而来,走在这条寂静的石道上却徒有一阵森然之感。

霜月宫正门高立,内中烛火明目。

浓烈的熏香四溢渲染,站在大门外的牌匾之下都能闻到襄国特有的独香气息。

而今再没有太后的险恶打压,也没有皇后有心为难,霜月宫近年来一直立于后宫不败之地。

虽有三年圣上再未驾临,可念及青夜宴与小美人的旧情,他给予贵妃的一应供银依旧阔绰荣华,衣食起居一如她在景玉甯未入宫前备受独宠时那般无所不至。

期时因有皇后理事一向明察端肃,内宫中人更是无一敢用疏宠而对其加以怠慢。

因此湘贵妃虽是久不得龙宠,但日子比之从前也便惬意许多。

可即是这样一座备承帝后圣恩的富贵之地,三年相隔却再不及旧时的鲜活富丽,仿佛由内而外都散发着一股寂寥与颓靡。

御前侍从推开两边的大门,赫连熵径直走了进去。

他行步带风,转眼从外院穿过层层叠柱,直欲通往主殿。

如今他对湘容已再无顾息,自是不会感触到这些无言的端倪。

在得知帝王突然驾临的时候,湘贵妃正在小憩。

她着实被这声禀报给吓了一跳,赶忙从太妃椅上起身,被杞鸢伺候着披上一件丹色薄衣。

她方要出门去迎,就见门忽地被大力打开,日思夜想的男人就这样几步走了进来。

“熵。”湘容内心无比窃喜,想来前不久在政华殿向帝王讲述襄国皇族种种,终于被男人忆起了自己的好来。

她福身行礼,之后抬起头,含笑地看向男人。

但当看清赫连熵此刻的面色,湘容适才泛起些许红润的脸又顿时尽失了血色,直到全然苍白。

她的脑海中无数个念头来回旋转,铺天盖地地似要将她全部吞灭。

片晌,女人声音颤抖得厉害,但还是无法置信地不禁试探问出声:“你……知道了什么?”

赫连熵冰冷地看着女人这张娇媚动人的脸,面庞五官与景玉甯有着几成的相似,可再细看且不过是东施效颦。

这些年他怎么会把这样一个女人与他的小美人弄混识错?

男人不掩目中嫌恶,而他身旁的大监不需主上的吩咐就已默默地斜立起浮尘,端上双袖走出来。

他命御前侍卫进到内中,把所有服侍在霜月宫的宫人全都一一带了出去。

待到清空里面所有宫人,大监跨出门槛,推住门上的把手,再稳稳地关住这两扇高大的殿门。

此时,霜月宫主殿内便只剩帝王与湘贵妃二人。

男人这才开口,说出了进来后的第一句:“这些年你处心积虑隐瞒欺骗朕,目的为何?”

湘容听毕他的问话,登时浑身发冷,嘴唇也临近无色透明。

可在男人冷酷残忍的神情中,她又逐渐冷静下来,克制着全身的颤抖,眼中渐渐淤热,再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她不由向后退去一步,回答着:“初时,我被襄国追杀,走投无路,只为保命,但到后来……”

湘容的双眸一眨不眨地望住赫连熵,试图想从男人的黑瞳中看到一丝属于自己的情意。

可过到许久,她终于无比憔悴地笑了一下,只道:“后来,臣妾自知犯下欺君大罪,自然也是为了保命。”

她的第二句话口不应心,可面对男人神色中汹涌的恨恶,让她再也说不出口,也再说不出一句:

——可是后来我不受控制地爱上了你,纵然知晓如有一日真相识破,结局该将如何,却还是执意地不肯服输,想要留在你的身边。

我既心甘情愿,又不甘做他的代替。

“皇后待你不薄。”赫连熵每个字都从牙缝中迸出。

说完,他一把抓起湘容半边肩膀,不顾女人的挣扎把她整个人拎起来再狠力地贯出去。

湘容的后背砸到桌案的墩座,创击之下身形反弹狼狈地跪趴在地上,秀发几处金簪掉落,顿时披散凌乱。

可她就像是再也感受不到疼痛似的,双手撑上地面半抬起身,之后又笑了笑,侧首将目光往窗边望去,像是撞入进一望无际的夜,双唇张合地喃喃道:“皇后……我那么敬仰他……”

男人以为湘容误会了人,旋即蹙起眉沉道::“不是他告诉的朕。”

湘容摇首:“我知道不是他。”

她与青年相处也快有四年,内心很清楚景玉甯是何其重诺的一个人。既是答应了,他便不会从口中再提起一个字。

“是想让我死之人。”良久,湘容说道。

她捋起鬓角散乱的发丝,动作优美地别到耳后。

之后又抬眼看回了站在面前高大且俊色无双的男人,戏谑道:“熵不也知道那人是谁么?”

“可这次,你便要听他摆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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