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第 223 章

景玉甯一觉醒来的时候赫连熵正在珀斯国皇宫的主殿处理后续政务。

榻上方醒的美人睡眼朦胧,瞳间乎有些雾气。

听到动静,陆齐即刻上前请安伺候,他撩开帐幔绑于一侧,景玉甯的视线缓缓清晰,映入眼帘的是屋中星星烛光。

“皇后万安,奴才将茶水已备好,皇上晚些时候回来与您共用晚膳。”陆齐轻声说道。

他服侍景玉甯饮茶漱口,随后从温水中取出棉巾拧至半干交到他手里。

棉巾温热透着阵阵花香,敷在面上温柔地滋润着肌肤。

景玉甯嗅着清芬的香气,鼻尖覆在湿热的软巾上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从尚未睡醒的困觉中完全清醒过来。

他把棉巾放回陆齐手上,被伺候着换上鞋袜,从塌间起身缓缓向主室走去。

“现在几时了?”他转首问。

陆齐跟随在景玉甯身侧,即刻答:“回皇后,现下正是酉时。”

景玉甯前行的脚步稍停顿了下,略微上挑的尾眸斜睨向陆齐,说:“竟睡了两个时辰,为何不在申时叫醒本宫?”

陆齐鞠下身子,应声答:“请皇后恕罪,皇上吩咐过奴才让您多加休息。是以珀斯国水土有异,再加舟车劳顿,忧心您身体康健。”

景玉甯一面听着,一面来到正殿桌前,淡然回道:“本宫身子无碍,以后寻常时辰叫醒本宫即可。”

“是。”陆齐躬身行礼应下。

寝宫的主殿中雄师、虎豹、驯鹿等野兽头颅肉身张牙舞爪,形态与色彩鲜明得如同还活着一般,镶嵌在眼眶的目珠泛出冰冷的光。

各类造功奇异的羽毛利箭交横拴固在高大的墙壁内,弓弩形态怪状有些崎岖弯折有些平直光滑,火烛幽光洒在形色各样的器物之上,拉出层层倒影。

景玉甯渡步到暗红的台案前,披肩长发一路垂于腰际,丝滑得一如身上披着的薄衣。

在暗红与火光的映托下,素洁绝丽的美人像是处在一片血污中却不染尘秽的一簇梨花,雪白的朵瓣含苞而放,内中花蕊悠淡而馨香。

勾帘弦弩似血珠垂挂,让这红与黑在银白的景色下显得那样不符,又那样相偕。

陆齐握紧臂肘间的浮尘,挂着一头薄薄的汗紧跟随着景玉甯的脚步。

不知是从何时起,他感觉景玉甯比从前要变得更为端肃了,仿佛倾下一个眼神就能使人置身窟窖,寒彻全身。

分明模样还是原来的优雅柔和,但陆齐总能察觉得到终究是哪里不同了。

景玉甯俯眸看见桌上摆放着几张今日核对过的账目卷轴,他的视线从这上面一一略过,最后停留在一个被放至在角落里的精致木匣上。

“这是什么?”景玉甯看着那木匣,走到近前双手抬了起来。

“回皇后,这是。”陆齐跟在景玉甯的身后,答话说:“是皇上亲自拿来的,据闻珀斯国精通器皿工艺,许是能寻到修复之法。”

景玉甯抬眸睨一眼他,于是把这不大不小的木匣摆在桌面上,便只手打开了中间的开关。

木匣啪地一下应声而开,里面因震动而发出细微的,类似晶石相碰的清脆响声。

木匣顶端被开启,展露出里面装有多块破碎的金玉断片。

景玉甯一眼便认出——这是他在銮熙宫曾摔碎的凤玺!

在这一时间,他犹如被眼前的事物定在原地,目光锁在这被幽微烛光映出几星亮色的金玉烁彩上。

他琥珀色的瞳孔盯着这凤玺的碎石,二者光色相近宛同日出霞云,约有半盏茶之久,青年都未能偏开视线。

金玉不同世间任何玉种,是以天然化金再呈润泽玉身,拥有黄金般光耀与玉石之温润,在这世间绝无仅有,弥足珍贵。

不知是这不复原有样貌的残碎之姿席起了从前的记忆,还是因名贵之物破损而生出的自责惋惜,景玉甯的神情由淡及沉,烛光中半面容颜如陷阴影,化别出光与暗不同的蜃景。

时过片晌,他闭上眸再度睁开,低声问:“陛下想修复它?”

说完,将手没入木匣内,拾起里面一块金玉的碎片来。

玉石触碰微凉,上面雕刻的凤翎与龙鳞交缠成层层叠起的形状,龙凤以双身缠绕交相呼应,即是一枚碎片也足有其中分量。

“是,皇上亲自带了过来,欲是寻法想要修复如初。”陆齐恭敬地回答说。

金玉沉而清脆,碎片则无比锋利,摔裂之处似刀锋削凌,碰在手中极易见血。

景玉甯凝神不发一言,随后将这碎片由捻到握,深深扣进掌内,攥入手心。

“皇后小心,仔细伤到手。”陆齐见他如此举动,出声拦阻道。

然而青年还是把这断碎之物藏在手心,久至掌中微痛,玉已变温。

白皙的手连同指甲尖就像在青玉上盛雪,修长手指间在缝隙中流露出金色的光华,看上去清冷而美奂,冰泽且幽深。

……那日,他摔碎了这枚象征着与帝王同权的凤玺,以为君臣夫妻这道裂痕也终随同这残缺的玺印般废碎。

他们以龙凤相持协理朝廷,正似双虎居于林,百官朝伺伏机,待帝后倾生促端,万象不得平息。

然而赫连熵却依然寄祈待于来日,宥恕了他所有的近失与冲犯,仍在期愿独自退留出能使彼此相携的余地。

景玉甯不懂他这样做是为什么,也本能地不想往再深处思考及顾虑。

他必须坚守住自己内心堆建起的坚硬壁垒。

他身处在权衡、权力、家族与势派党羽中,这些盖素无一不牵载着他于帝王面前的进退之路。

神武英明的帝王有着如同野兽般的敏锐直觉与狠戾,与他前朝共事朝夕相处,景玉甯总要铠甲掩身盾立临前,悬系多般担忧跟忌惮。

即便昨夜他能亲手排演出一场弑君的暗杀,但在心里上演过千百遍也必把每一处遁藏的细微末节如指诸掌。

所以他的心不能出现哪怕一寸的裂缝,便是帝王以诚心上到前来百步,他也注定向后退去,腾出二人间的一步之遥。

“本宫那日非有心摔损,但无论是否有意,终是本宫的过错。”少顷而过,景玉甯如此陈言。

他看向眼前这盒木匣,装容着碎玉的匣子非是原本配于凤玺的锦盒,而被换做了一个更为精巧的秘盒。

木匣外壳坚实,而内中四壁与底部则垫满了软棉。

应是怕一路颠簸造成碎玉再度有所破损,软绵充盈在碎块的各处形包裹之势,很大程度减少了二次破裂的碰撞与摩擦。

很长时间,青年注视着木匣内细长不一的棉絮,见它如铺在云端绵软环绕,丝丝缕缕纯白无暇。

陆齐不禁出声宽慰道:“皇上当是知晓您本无心之失,这不才特意携来修复。”

他往前凑近一步,弯起一道笑,说:“咱们来到这少许时日,便有孙大夫等能人辈出,奴才觉着这趟皇上与您都必能得偿所愿。”

他望着景玉甯把手中的金玉碎片慢慢放下,让玉身重新躺回柔软的纤丝棉端。

似云的白棉绕于手指,一挑轻勾带出隐隐薄烟。

陆齐将劝慰之言说得婉转动听,竭力用言辞安抚着景玉甯思绪里的纠葛。

能在皇后身边服侍数年,他对主子早有些许察言观色的见识。

其实那日在銮熙宫帝后争执,他与夏灵候在殿外几乎全都听到了。

皇后为征战及百姓对皇上出言不逊,屡次触怒龙颜,但短夕禁足之后,皇上示好之意尤显,究竟不舍得罚下什么。

不过凤玺是皇上特设,意喻龙凤同尊。

天子付诸于此,于情于爱皆具万斤之重。这一碎,恐怕也碎到了皇上的心头里面去了。

只是,景玉甯未免慧极情浅,再之有意规避,必然给予不了帝王所渴盼的回应。

陆齐见主子不欲多说,也便适时的闭上了嘴。

木匣被悄然盖上,景玉甯按住金纹锁扣,拇指向下一押,使整个金玉再次没入无光的沉暗之中。

“……湘贵妃薨逝前,陛下去见了她。”徒然,景玉甯说出此一言。

陆齐闻言,表情一愣,因着景玉甯这番过快的转跃而不知作何反应。

而青年兀自说完,也不等陆齐回答,又自己答了出来:“是他杀了湘贵妃。”

他的语气绝然断定,致使陆齐只觉得浑身都在刹时间悚然起来。

他的眼珠不由仓皇地转了两圈,然后躬身下去,浮尘白毛低垂,心惊地提醒道:“回皇后,霜月宫死前被皇上废为庶人,不可再称她为贵妃了。”

景玉甯对此并不以为意,只再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这便是明知故问了,杞鸢临死前已经表明了湘容的惨状,不必细想也能知晓她定然是被赫连熵亲手杀死的。

然而即便事实如此,陆齐也绝不敢如实禀报。

不觉间,他紧绷局促地颤抖,牙齿碰撞一起,有些吐字不清晰地说:“回禀皇后,奴才当日未曾亲眼所见,不敢擅加揣测。司礼监传诉她是自戕,应是无错的。”

他说完,便听景玉甯“呵”地冷笑出一声,接着反问:“你信么。”

陆齐向上望去,继而一眼和景玉甯乜斜下来的视线触个正着。

青年漂亮至极的眸子凄寒而空洞,看得陆齐冷汗直下,差点跪坐到地上。

景玉甯瞰着陆齐微颤的身形,半晌将目光如赦免一般从他身上移去。

如同一道寒凉的风,迎面冻骨而撤去后仍冷彻人心。

“湘容曾说本宫不懂世间炎凉,不懂人无所依,也不懂身在绝处时的不择手段。本宫对她有过同情,但那时也确是对她的话嗤之以鼻。”少顷,景玉甯动听如清泉的声音幽淡而道。

“被襄国废弃的棋子终其一生爱而不得,但这并不能作为她害人害己的理由。”

被扣上的木匣被放回角落里,稍稍弯身之间,薄衣勾勒出青年纤长的腰身,分明不堪盈盈一握,却时刻都要背负着繁重的桎梏。

景玉甯倾身抚摸上木匣表面刻有的图腾,富有规则的纹案划在指尖与指甲碰出连贯的细响。

“但现在,我好像有些明白她了。”之后,青年如此说道。

他回想自入宫后每一场与人的博弈,他一直以来都是有底气的,无论与皇上,太后,还是与丛骓,李党……

景家是他在争斗下保全的根本,也是他手中最有力的一副底牌。

身后有这样繁盛的家族,从一开始便已将他立于不败之地。

而如今,他借由景氏之势拥有了皇帝的一副牌,却转而又要去与景家相斗。

时至今日,或许他才第一次尝到何为一无所有的滋味。

正殿内主仆二人静默得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而陆齐则深感漫长如年。

许久过后,景玉甯启唇对陆齐吩咐道:“明日曹晋面圣,你替本宫为他备份薄礼。”

陆齐抬起首,谨慎地谛听主子所命。

“权当给陛下赔罪。”青年徐徐呼出一口气,檀木的淡香弥散在空中。

“本宫不晓得修复之法,但日后交际,彼此总需要相辅相持,厮抬厮敬。”

须臾,景玉甯沉下眉眼,复又寻回以往的温和般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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