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 78 章

风扬过茅屋连带起墙洞中的枯草摇曳,腐蚀的潮气吹来一阵混着泥沼的土腥味。

岳黎看着面前的老人,视线覆过他的皱纹与白色的眉发。他坐直了身,连背脊都有些使力,他压抑着翻涌复杂的心绪,低声道:“先生,关于家父当年之事,您知……”

“我都知道。”顾乙出声打断了他,直言说:“丛骓做的那些事,还有岳家的事。只是那时候时机未到,我无法叫你以卵击石。”

岳黎双手握拳,捏紧食指关节,强迫自己吞咽口水润了一把已经发干到刺痛的喉咙,直声问道:“先生连鄙人现今之事也知晓吗?”

他刻意没把自己将入朝为官一事具体说来,用意是看顾乙的反应。

只见顾乙把拐杖竖着放到床边,很顺然地接道:“你一来寻我,我就什么都清楚了。更何况当今皇后……总会有所动作。”

“当今皇后…?”岳黎小声念叨这几个字,他有些疑惑顾乙这句是什么意思,景玉甯底又和此事有何关联。

见岳黎目露诧异,顾乙叹了口气,同他讲道:“方才我说,只要我不想让人知晓到我身在此,天下间就无人能知。这话说得其实也不对。”

岳黎闻言,眼神带着询问地抬首看向他。

顾乙捋起一把胡子,眼睛埋在白须中却也什么都看得清。半晌伴着吹进来的西风,把很多年前一件陈事对岳黎讲了出来:“岳府出事不久时,曾有个样貌极佳的少年孤身来寻过我,”他指着茅屋门前的台阶,道:“那孩子当时就跪在这儿,不哭也不闹,看见我就磕头。”

他顿了下,吸口鼻息然后道:“只是那时我欲隐姓埋名,不想被人知晓身居于此,就晾了他一天一夜。原以为他来时穿得单薄在这大冷的天总会熬不住走人,但没想到,直到第二日天亮他还在那等着。”

说到此,他眯起眼回忆:“那孩子有一双罕见的浅色眼睛,看人的时候好似发着光。我从未见过能漂亮到那样的少年,真是一幅美景呐。”

岳黎的手掌原本撑在平舒的膝上,这时却是又用些力握紧了,惊愕到没能应声。

顾乙把视线移到他的身侧,颤颤悠悠地站起身,杵着拐来到桌前要给自己倒杯水。岳黎见状赶忙也站起来,替他拿起桌子上摆着的其中一个碗,舀上水再双手递给他。

顾乙接过碗,沿边喝了几口,喝完又将碗放下,继续接上适才的话,边说边往回转着身:“后来我只好让他进了屋。问这孩子是谁,他倒是不说。”

他笑了声,布满褶皱的手支着拐,杵在地上一下一下发出木头与石地碰触时短促的声响,道:“和着他知我是谁,却不让我知他是何人。”

岳黎抿紧唇,在一旁轻轻搀扶着他坐回床榻上。

他从顾乙的描述中可以确定,此人定是景玉甯。

只是景玉甯为何会找来此?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似乎对很多事都不曾真正地了解过,藤生出一股不安来,思索后问:“敢问先生,那名少年来这是为何事?”

顾乙抬起头,答:“他来自然是为了你们岳家。”

这个回答让岳黎的心忽然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他直直地看着顾乙,顾乙也正看着他,苍白的胡子随着说话时的嘴而动了一动,言道:“丛骓当年能暗害岳康到那种地步,以他的心胸,可会容得下你和整个岳家有活路?”

岳黎脸色当即沉了下来,他没再坐回一旁的马扎,而是站到了顾乙的身侧。

从茅屋中的墙洞里能看见外头草长莺飞的荒草与浑浊到已成泥水的湖地。

顾乙手上依然拿着拐杖,干裂的手指沿着凹凸不平的拐慢慢往下滑了一些:“那孩子来找我,就是为了救你们岳家。他知丛骓信天象,也知丛骓信服我所言,就千方百计地寻到这里。只为求我去给丛骓算一次相,以天象所鉴,保下岳家。”

岳黎这回彻底愣在了原地,脑海中重新回溯起当年的一枝一节。

在岳康出事以后,支撑着岳家的这棵大树在一夕之间倒了下去。他那时太过焦虑与慌忙而失了方向,是景玉甯陪着他度过了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候。

岳康入狱之时,他已顾不上什么寻仇与痛恨,只要能救出父亲,他甚至可以毫无尊严地跪在仇敌面前求饶。

他的心思全然在一心救父,景玉甯却是在他身侧想到了更深一层。所以他比岳黎率先去探查了丛骓的老底,把他们那些同党的朝员都查了一番。

只是景玉甯却从不把其中的关键向他细说过丝毫,无论是康受冤入狱的真相,还是自己为岳家殚思破局地做过多少事,岳黎从未在他口中听到过一次。

就算岳康离世,他也仅仅是把调查出的案卷交到岳斋私塾任他处置。

“……这事,他为何从没告诉过我。”岳黎眼神有些苍茫,喃语自问。

顾乙却答得直言:“因为他与岳康一样。如果他没能坐上皇后,没能看出新帝倒李氏的决心,有些事,他或许会让你一辈子都无从知晓。”

岳黎低下头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时目光已是沉定,道:“先生现在可以告知鄙人了。”

顾乙点了点头,让重新他坐到马扎上,终于把隐在深暗处的旧事重提,向他一一讲来:“岳康当年之所以入狱,并非只因丛骓诬陷那般简单。那几年是媵都民变最为狂盛之时,追其根源,是因朝廷中一些人用着赫连皇族的名号毁堤淹田,大水淹进城中,使整个媵都的百姓在一日内全变为流离失所的灾民,而后他们再以底价逼百姓贱卖出所有土地。”

岳黎听得皱起眉,那些年间媵度淹灾之事他也知晓,却从不知这竟然非天灾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顾乙接着说:“如此一来,媵都尽数田地全归到官员之手,百姓家破人亡又失了钱粮,民愤聚集这才自发起了民变。

那时下令毁堤淹田的正是通政使里的左参议丛骓,他虽也是受命于人,但实事儿却也是他做的。然民变后来闹得超出了他们所能控制的范围,为自保与捞金,他们自是要寻人顶罪。纵观当时朝野上与他们对着干的重臣,便瞧准了你的父亲岳康。”

岳黎把后槽牙咬得疼出腥味,纂紧的拳连指节都发了白,紧绷道:“父亲从未贪污过大尚一分钱财,他的俸禄都抵不过接济穷人的支出。这些事明眼人都看得清,又怎会以如此可笑到莫须有的理由判他入狱?”

顾乙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只反问了他一句:“你觉得这是为何呢?”

短短八个字犹如一把冷透的冰针,将怒火中烧的岳黎一下子就给刺醒了。

这是为何。

原因其实简单到一想便知。

这天下的官即便做得再大又有几个人真有胆量以杀生数千数万百姓得利?

这主意只能出于拥有赫连皇族身份且在宫中只手遮天的太后,也唯有她在背后,前方做事之人才敢如此猖狂。

丛骓也正是因此事接连立下两件大功,才没过多久就被李氏提拔为正三品通政使。

也怪不得,他那时磕碎了头也无一人肯出来帮他。

岳黎想着这些人的关联,心悸与冷意逐渐遍布全身。

这时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出景玉甯的身影,他一颦一笑的表情在此刻深深映进了他的脑海中。那些悲愤的,痛苦的,沉静的,柔和的……

岳黎的唇角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随即苦笑了出来。

景玉甯是景府的三少爷,他能以宰相府轧天的权力寻到顾乙,这些事又怎会不知。

他该是什么都知道,却又选择瞒下了这一切。

过了许久,他道:“先生,鄙人有一问烦请您莫要怪罪。“

顾乙:”但说无妨。“

岳黎想了下,道:”鄙人记得您当时已是离开皇城远避朝堂,又为何会对这些事如此了解?”

这一问让顾乙笑着摇了摇头,怅然道:“世人皆有命数,不是想躲就能躲得了的。我信天知命,亦无欲无求,凡有一颗良心信天地报应。以前做钦天监时,我虽未害过谁,却也未曾帮过忠良一把,终是难安呐。”

此时泥池中好似有个蟾蜍蹦了出来,发出噼啪几声,带动一旁的草木也有了动静。

顾乙随声看过去,道:“你看丛骓,这样的人也是怕报应的。自他第一个儿子死于怪病之后,他就时常让钦天监给他去看命相,这不,我仅跟他说了一句话,他就放下那些对岳家嗜杀的念头。所以说这人啊,做不得恶事,利及一时,损的是阴德。”

岳黎也朝着那方向看去,蟾蜍已是不见,不知是又游进了泥里还是去到了成堆的草木之中,他的声音因心中的苦而沙哑:“可这世道却终是好人不长命,恶人遗臭千年且步步高升。在以他们为主流的人世中,鄙人已是无法再信什么天命了。”

顾乙站起身来,杵拐挪动几步来到岳黎的跟前,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陈言:“丛骓与李氏作恶多端,亡在他们手中的冤魂都会成阎罗殿里书在簿上的一笔笔孽账,他们逃不掉。

如今皇后已在,你也在,或许这有生之年所有人都能看到他们应得的报应。”

丛骓和太后一党所做的毁堤淹田一事源于大明王朝1566中的情节,其中非常详细地讲述了当时江浙百姓的情况与京城内心怀鬼胎的各路权臣。在嘉靖帝执掌时期,严嵩严世蕃等人下令,使江浙一带的衙门伙同织造局杨金水密谋了一场人为的巨大“天灾”,他们以把堤坝掘口让洪水淹进浙江等地,从而趁热打铁逼迫百姓贱卖田地换取钱粮。这些奸臣还以朝堂下发改稻为桑的国策当幌子,从中谋取巨大利益。

数以千计的百姓枉死、流离失所,他们无处投奔却还要支付国税为军队攻打倭寇提供军需。

其中有一幕,海瑞向谭纶细算了一笔账,以百姓收成与皇族每年所得、开销之间做了对比,数字非常怵目惊心,可无奈弹劾统治阶级轻则流放重则死罪,纵使所有人都清楚国家的病根在哪,却无人敢把实话说出来。

在此安利一下大明王朝1566这部历史剧,非常良心且真实,剧情虽有映射与夸大但都基于非常严谨的历史依据,喜欢历史正剧的姐妹一定不要错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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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 7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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