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兰14岁生日的记忆,是从没一个人记得开启的。
耳听得第一声鸡叫响起,天刚蒙蒙发亮,文兰三两下就裹好了自己单薄的衣裳。
自打春风一起,将漫山遍野吹绿以后,文兰就迫不及待褪去破旧棉袄,换上大姐美兰送来的单薄春装。一天里,左不过是早起这会儿难挨,等日头上来就好了。
想起大姐,文兰就忍不住要念阿弥陀佛,许得那样好婆家,真是好命。也不知自己……
停停停,文兰压下心思,唯剩脸上一点红晕似乎昭示了这个小女孩刚起了一点不该有的想头,再细看,又似只是她冬日里生的冻疮还没好。
待鸡又叫了二遍,亲娘弱凤的声响从隔壁屋传了出来。文兰登时穿鞋下地,赶紧从自己小屋径直走了出去。不敢惊扰亲爹,隔着屋门,文兰小声安抚道:“娘,我起了,马上就烧水。”
亲娘气若游丝地吩咐道:“二丫头,插点苞米糊涂粥。昨儿的二米面饼热上两块,鸡蛋煮两个,你爹今天还下地,得吃饱了。”
文兰一时没挪步,往年过生日,娘怎么也会给她煮个鸡蛋吃。她这几天喂鸡喂得精心,连今年新抱家来的小母鸡都陆续开张下蛋了。
弱凤听见外屋没动静,忍不住又提高了音量,急道:“咋还不赶紧干?”又怕吵着丈夫,又怕傻丫头听不见,这一动气,胸口又是一阵揪心地疼。
文兰闷闷不乐,却又不敢不听娘的话,只得推开房门,抱柴火生火做饭去了。
胸口这一疼弱凤便知不好,右手撑着炕,借力勉强直起上半身,而后就是一阵狠咳,腔子里仿若着了火,火苗旺得哟,好比此刻文兰正在烧的灶坑,红堂堂闪着光芒,把她这几十年长的这么几斤几两肉,生生地一点一点给烧化了。那火舌子在内里烧着燎着还不算,还裹挟着阵阵甜腥往上涌。
弱凤慌得去抓被窝旁预备好的手巾,捂着嘴,到底呕出一滩红来。
这翻动静,丈夫萧老三早已醒了,只是近日身体乏得很,上眼皮粘着下眼皮,一丝缝也懒得睁开,头也没转,背对着弱凤,含含糊糊问:“没事吧凤。”
弱凤呆呆地望着这摊红,等醒过神,又紧紧将手巾攥在手里,生怕让谁瞧见,“没事……她爹,你再睡会儿,二丫头才起来,没两刻钟饭好不了。”
文兰没讨到意料中的生日蛋,恍惚得连头巾都忘了包,便推门去房后抱柴火。隔壁吴大娘也早起做饭,两家柴火垛挨着,便跟她招呼道:“文兰,你这丫头咋这么邋遢,抱柴火不包头巾呢,不整你一脑袋土?
文兰尴尬地笑了笑,“大娘,我忘了。”
吴大娘瞧她憨憨的样子,便追问了一句:“你娘还不好呢?”
文兰嗯了一声。吴大娘还待说话,文兰抱起柴火就走,“大娘,有话待会儿说,我得赶紧给我爹做饭,吃完了他好下地去呢。”
文兰起锅先烧一锅热水,待蒸汽上腾,水开了,便又去舀了一碗苞米面,慢慢地把热水倒进面粉里,边倒边搅,很快就搅出了一盆色泽金黄的苞米糊涂粥。等她把饼子和鸡蛋放到蒸屉上,她爹萧老三也起了。
文兰又从锅里舀出热水,兑上凉水,伺候萧老三洗脸。萧老三看着文兰忙里忙外,也念叨一句:“要是不瘸腿,我二丫头也是个好孩子。”
文兰憨憨冲他爹一笑,又嘱咐她爹:“爹,吃了饭,你可别忘了挑水。”
萧老三眉头皱了起来,“该着我萧老三是个绝户命,但凡我有个儿子,还能少了人挑水?”
文兰说:“爹,你不想去挑的话……我……”
萧老三冷哼一声,“养你就是个白吃饱,你个瘸丫头,多咱也指不上你。”嘴里虽是骂丫头,那话音儿却是冲着里屋去的。躺了大半年,针线不拿,瓢碗不摸,架子倒不小,吃五谷杂粮,谁没个头疼脑热的,偏她天天躺着不起,倒成了大家小姐了。
萧老三白天累得要死,每晚进了家却只得一个半大不小的瘸闺女伺候着,那怨气一日一日积攒,早就冲了天了。
弱凤刚呕出一滩血,胸口倒是畅快许多,只是这话传进耳朵,由耳入心,由不得眼睛又是一阵酸。
萧老三摔摔打打吃过早饭,便拎着水桶去挑水了。亲娘还没起,即使肚子饿得呱呱乱叫,文兰也不敢独吃。狠喝了两大碗水,便晃悠着又来到房后,刚吴大娘找她说话哩。
果然吴大娘是当娘的,便是早一刻晚一刻,她家也没人敢说她。吴大娘往灶坑里填了把火,觑着空来到房后又跟文兰接上了头,“二丫头,大娘问你,你妈这病了大半年了,你爹为啥还不带她看病?”
文兰没想到是这样的正经事,摇摇头,“我妈说她没事,不用看呢。”
吴大娘打量文兰,分明寒气还盛,文兰却早早换上了单薄的春衫。吴大娘好本事,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偏生就没福气得个闺女,这会儿看别人家的闺女,便忍不住跟着心疼,上前用手捏捏文兰衣角,“怎么这么薄?别冻坏了?”文兰就怕谁说她衣裳薄,她娘弱凤去年秋天就躺下了,根本没来得及给她做冬装,她屋里屋外穿了好几个月她娘的破棉袄,穿得够够的,这会把小脑袋摇成拨浪鼓,连声喊:“不冷不冷,一点都不冷。”
吴大娘看她情态,倒也猜出一二,又不免长叹一声。
文兰这丫头,长得倒是还齐全,她爹萧老三就是远近闻名的小白脸,两个女儿虽不同母,却都遗传了他的好样貌。文兰这一双眼睛尤甚,看着就喜庆有福。可就可惜在,天生一个跛脚,实打实一个小瘸子。要是她娘一直在,也能护着她,可这弱凤果然弱不惊风,好好的一个人,说倒就倒下了……本就是填房,又是外来的,连个娘家都没有,谁给做主呢?要不得萧老三不给她看病。
乡下人过日子,讲得是一个算计。常言道,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吴大娘忍不住替这傻丫头算了算。孩子心眼实,眼前这情形只要稍微往远探一探,那就是明摆着的事了。依着她爹萧老三的品性人格,九成九,前脚她娘死了,后脚萧老三就能卖她。
吴大娘一片慈心无处安放,街坊四邻,她原就有个菩萨心肠的美誉,既然今天话说到了这里,便继续问道:“二丫头,你今年是不是十四了?”
文兰感激地望着吴大娘,“大娘,我今儿过生日,刚好十四呢。”
吴大娘自动略过她中间那句,“二丫头,你娘跟没跟你说过,怎么安排你的亲事?”
文兰伸手就捂住了吴大娘的嘴,“大娘,我娘说小娘子不能听这两个字。”
吴大娘:“……傻丫头,你娘快病死了,还不给你说亲,等她死了,你该怎么办呢?”
文兰不意大清早听到这样的晦气话,便她再是实心眼的好孩子,此时也动起气来,“谁想死谁死,我娘才不死呢!”本想发狠推这老大娘一个跟头,到底是邻居,且还是她好友小核桃的亲娘,忍了又忍,甩了门转身回屋去了。
娘那屋还没动静,文兰无事可做。往年她过生日,娘一大早起来,准保给她擀一碗精白面的面条,再磕上两个鸡蛋。今年……想想就气。
眼看东方天空从幽蓝转为绛红,要不了一两刻钟,日头就能出来。
文兰心里有了好主意,蹑手蹑脚进了后栅栏,找出娘的皮靴,又打开旧柜,翻出一捆麻绳。娘的靴子她穿着大,须得用麻绳扎紧。而后又穿上她万分不愿碰的破棉袄破棉裤,山里头这会儿还是冷,不穿不行。然后轻轻推开后门,直奔后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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