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观澜

江南清低头,在笔记本的扉页上,郑重地写下了这节课的日期,以及一句话:哲学始于惊异。

课间休息时,周围响起一片嗡嗡的讨论声。

隋知晓揉着太阳穴抱怨:“我的天,感觉脑子要烧掉了,教授讲得真好,但我好像只听懂了一半。”

柳鸢则飞快地翻着笔记,试图理清逻辑链条:“概念之间的衔接需要再消化一下。”

连眠对江南清说:“我觉得那个‘洞穴比喻’好有意思,像在说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可能都是片面的影子。”

江南清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她下意识地拿出手机,点开与苏瑾的聊天界面,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片刻。

她想告诉苏瑾,这堂课很有趣,那位老教授讲得很好。

但打了几个字,又觉得似乎太过刻意,最终还是删掉了,只是把老教授写在黑板上的“惊异”两个字,悄悄存进了手机相册。

下课后,江南清和连眠随着人流一起走出教室。

连眠轻轻呼出一口气,抱着书本细声说:“这位老教授讲得真好,感觉灵魂都受到了洗礼。”

“感觉哲学系真是来对了,”连眠侧头看她,眼角弯弯,“虽然可能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但听着这些,会觉得心里很安静。”

“嗯,”江南清点头,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银杏树洒在她侧脸上,映得肌肤几近透明,“他说的‘哲学始于惊异’,让我想起很多小时候想不明白的事。”

“我倒是被他说的‘审视自我’触动了,”连眠温柔地接话,目光扫过江南清被风吹起的发丝,“总觉得你特别适合学这个,你身上有种安静思考的气质。”

两人沿着栽满银杏的小道慢慢走着,金黄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烁,偶尔随风飘落,铺就一地碎金。

连眠细数着接下来要去的教学楼,她们的课表几乎一致,这陌生的环境里能有熟悉的人同行,让彼此都安心不少。

江南清正要说什么,手机的震动打断了她。

是读书会的群发通知,提醒成员本周五晚上七点在文学院三楼小会议室进行第一次活动,本次领读老师是历史系的沈教授,研读篇目是《论语》选段。

不是苏瑾,不是姐姐……

心里那点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像被细微的针刺了一下,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失落。

那失落很轻,却像墨滴入清水,迅速弥漫开来,让她刚刚因哲学课而雀跃的心情,稍稍降温。但她很快将这情绪按下,回复了“收到”。

“是读书会的通知吗?”连眠关切地问,“怎么样?”

“嗯,周五晚上。”江南清将手机放回口袋,语气平静。

连眠察觉到她瞬间的情绪变化,体贴地没有多问,只是柔声道:“到时候如果你一个人回来晚,记得告诉我,我去接你。”

周五晚上,江南清准时到达指定地点。

小会议室布置得雅致,一圈沙发和座椅围成椭圆形,中间摆放着茶具和简单的点心。

已经来了十来个人,氛围比想象中更轻松些。

带领读书会的沈教授是位四十岁左右的女老师,戴着细框眼镜,气质温婉中透着干练。

沈教授的开场很亲切,她没有直接切入文本,而是先让大家谈谈对《论语》的初印象。讨论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展开了。

一位戴着厚眼镜的学长引经据典,从训诂学角度分析“仁”字的字形演变,言辞专业却略显枯燥;另一个大三的学姐则分享了她如何在支教时,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来调解孩子们之间的矛盾,讲述生动而充满温度。也有人提出略显牵强的现代解读,引得沈教授温和地引导修正。

江南清安静地听着,像一块海绵,吸收着不同的观点。

她注意到斜对面坐着的一位学姐,从名牌上看叫秦臻。她留着一头柔顺的及肩长发,戴着一副细边的银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而专注,发言总是言简意赅,却能精准指出问题的核心,眼神锐利却不失友善。

当沈教授温和地看向江南清,询问这位新同学的想法时,她心脏微微一紧,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在众人的目光下,她有些紧张地开口,结合哲学导论课上的内容,谈了对“君子不器”的理解——认为这不仅指人不该被限定功能,更暗含了对完整人格与自由精神的追求。

她的声音不大,思路却清晰。

沈教授赞许地点点头。

江南清注意到,那位秦臻学姐的目光也落在自己身上,镜片后的眼眸里欣赏之意更为明显,甚至在她发言结束时,几不可见地轻轻颔首,仿佛在表示认同。

她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疑惑,甚至打了个大大的问号。对于自己的回答,她并没有把握讲得很好,但是这位学姐似乎很擅长鼓励后辈?

自由讨论环节,大家三三两两交流着。

秦臻自然地走到江南清身边,目光掠过女孩因刚才发言而微微泛红的脸颊,额前几缕不听话的碎发被她别到耳后,露出一段清晰的白皙下颌线。

以及那副架在她秀气鼻梁上的眼镜,深褐色的细磨砂材质镜框,带着一点圆润的弧度,比她自己的银边眼镜显得更温和、更有书卷气。

镜片后,最吸引秦臻的是她的眼睛,并非刻意清冷,而是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深潭,带着点刚刚结束深度思考后的朦胧,以及不习惯成为焦点的、细微的躲闪。

秦臻微笑道:“你的观点很有意思,将东西方的‘人的完整性’概念联系起来了。”

她笑起来眼睛微弯,“我是文学院研一的秦臻,研究方向是比较文学,以后可以多交流。”

不远处,正与另一位同学交谈的沈教授端起茶杯,目光不经意地掠过自家侄女和那位额前垂着柔软碎发、眼神因轻微近视而显得有些专注迷蒙的新生。

看到秦臻主动上前搭话,以及那专注停留在女孩脸上的眼神,沈教授镜片后的目光微微一动,作为看着秦臻长大的小姑姑,她太熟悉这孩子对什么感兴趣时会流露出怎样的神态了。

她又看了一眼那个安静站着的女孩,想起之前闲聊时,历史系那位年轻同事苏瑾似乎提过一句,家里有个妹妹考来了哲学系,名字……好像就是叫江南清。

这巧合让她心底泛起一丝了然,随即升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只是面上依旧保持着温和得体的微笑,继续与身旁的同学交谈。

面对这样直白而善意的接近,江南清有些无措,下意识地抬手轻推了一下自己的镜架,但还是礼貌回应:“江南清,哲学系大一。”

她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色针织衫和蓝色牛仔裤,在一众或学术或成熟的装扮中,带着几分新生特有的学生气。

“我知道,”秦臻笑意更深,“名单上看过。加个微信?以后读书会有什么资料可以共享。”

江南清犹豫一瞬,还是拿出手机。如果拒绝的话,会很尴尬,而且她也是读书会的,有什么疑问的确实可以请教一下这位学姐。

秦臻扫码头时手指不经意碰到她的指尖,温热的触感让她微微一怔。

读书会结束后已近九点。

秋夜的凉意渐浓,江南清抱着笔记走出文学院,发现秦臻等在门口,长发在夜风中轻轻飘动。

“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宿舍区吧?”秦臻很自然地说,没给她拒绝的机会,“正好顺路,我住研究生公寓。”

就在她们转身准备离开时,沈教授正好锁好会议室的门走出来。

她看见并肩站在一起的秦臻和江南清,脚步微顿。

秦臻对上小姑姑的目光,没有躲闪,只是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带着点“我就是这么打算”的坦然弧度。

沈教授接收到这个信号,心底那丝担忧又浮现出来,但她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对着秦臻递去一个“注意分寸”的提醒眼神,随即对看向她的女孩恢复温和笑容,点了点头,便先行转身朝着教工宿舍的方向离去。

这个小插曲发生在瞬息之间,却足以让敏感的江南清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氛围。

两人并肩走在林荫道上,路灯将影子拉长。

秦臻很健谈,从刚才的讨论延伸到最近看的书,再到校园里哪家咖啡店适合自习。

江南清大多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句。

到宿舍楼下时,秦臻停下脚步:“下次读书会见。对了,”她从包里拿出一本薄薄的诗集,“这本里尔克的《给青年诗人的信》,我觉得你可能会喜欢。”

江南清愣住,还没来得及反应,秦臻已经将书轻轻塞进她手里,挥挥手转身走入夜色。

回到宿舍,连眠正敷着面膜看书,见她回来轻声问:“怎么样?”

江南清点点头,将书放在桌上,目光在那本诗集上停留片刻。

心底泛起一丝微澜,不是因为秦臻的特别关注,而是意识到,当陌生的善意和突如其来的赠予发生时,自己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竟然是苏瑾的脸。

她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在比较,比较秦臻递来书时指尖的温度,与记忆中苏瑾将绿豆汤递给她时,保温杯壁那份恰好的微凉;比较那镜片后带着探究与欣赏的目光,与苏瑾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却能让她无所遁形的眼睛。

她这才惊觉,从踏入读书会的那一刻起,那份隐秘的期待从未消散,它像无声的背景音,潜伏在所有思维活动之下,让每一次“不是她”的确认,都变成一根细小的刺,不致命,却持续地带来微小的、清晰的失落。

她所有的平静,所有的专注,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仿佛都成了刻意的表演,演给自己看,仿佛只要表现得足够独立,那份没由来的依赖就会显得不那么可笑。

她意识到,自己想见的,从来都只是那一个人。

她拿起手机,点开与苏瑾的对话框,手指悬停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发出任何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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