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想起在离开天音楼时,自己对红菱说的那些堪称恶意满满的话。
“自由是什么?你又凭什么这么说?像你这样的头牌花魁,自然有千万人等着求着为你赎身,让你拥有所谓的自由,而我们呢?我们有什么?”
“我们现在的生活就是最好的自由,有吃有穿,过得很好。不需要任何改变,更不需要你在这里假惺惺的装好人,说这些虚伪至极的话!”
“你以为把我们拉出这个地方,就自以为能成为我们的救世主吗?我告诉你,做梦!”
她想起茉莉站在她身边不停抹眼泪,泪眼婆娑地说自己除了跳舞和服侍人以外什么都不会,走到哪里都会成为大家不愿负担的累赘。
想起寒冷的冬夜,老鸨和掌事对她那些无休止的谩骂和斥责:“宁招婢,你个贱种,这辈子生是天音楼的人,死是天音楼的鬼,还试图想逃跑?我今日打死你,叫你今生今世都别想离开这个地方。”
然而转瞬之间,记忆里这些不可言说的痛苦、泪水、还有夹杂着无数苦难的声音尽数悄然湮灭,取而代之在她耳边的是舒朗开怀的女子笑声,如山间的清风朗月,驱散所有阴霾。
“宁昭你连蟑螂都不怕,简直就是我心里最能干的人。”
“没有你我简直不知道怎么活!我决定今日把饭菜盛好了送到你嘴边!”
“宁昭,你还想看什么书?我这里还剩一些之前攒的积蓄,今日我也做一回老大,想要什么书我都给你买!”
耳畔的声音渐渐散去,宁昭想起上元节那一日,红菱紧紧拉住她的手往外走,直奔官府而去要为她们这些歌姬舞娘赎身,要烧毁那些价格高昂的卖身契。
她的眼神那样坚定不移,是她从前渴望成为却从未实现的模样。
红菱最终还是成功了,临走之前,官府的人叫住她们,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道:“红菱姑娘,你做的这些有意义吗?”
他对她们的自救不屑一顾,甚至捧腹大笑起来:“你不会你以为自己在演绎一场救风尘的大戏吧。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又可悲的一群女人。”
话音落下,红菱回头冷声斥道:“我从来不会大言不惭地说我一定能拯救谁,更不是什么无所不能的救世主。”
“只是她们不幸来到这里,而我恰好可以带她们出去。”
仅此而已。
说完,她以完全凝视的姿态上下扫视了他几眼,面露鄙夷:“不过像你这样的男子,莫要说什么风尘不风尘,腰带解下来旁人都要问阁下是否净过身吧!”
“……”
思及此,宁昭没忍住笑出声,她现在勉强认同她的话,这样自由随心的生活,确实更好一点。
这种向上的自由,更令人钦羡,更令人向往。
再后来,红菱从茉莉的口中知道了她的名字。
宁昭自小背井离乡,八岁前没吃过一口足以填饱肚子的饭,自懂事起没读过一本正经八百的书,这二十年以来看过最多的册子大概就是春图。
她不明白为何红菱听到自己的名字后,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伤心之意。
这个名字很难听吗?或者说会让她很难过吗?
那似乎是一种跨越无数光阴也难以理解的苦痛,藏匿在她欲言又止的眼眸中,隐没在对视的万语千言间。
她看不懂,而红菱也没有向她解释,只是眸色认真地告诉她:“招婢这两个字不好,既然你决定要重新开始,那便连名字也一起换了吧。”
烛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一帮姑娘围坐在炭盆旁边讨论这个问题,红菱撑着下巴想了很久很久,最后站起身兴奋道:“宁昭。从今往后,你叫宁昭,好吗?”
“昭,取自光明灿烂之意。”
昭?
昭是怎么写的来着?
宁昭再次提笔,若有所思地盯着纸张上的字看了半晌,却忘记了自己写的是否正确。
最后她服输了,认命地想跟她们一样,张口喊出红菱的名字以求帮助。
下一刻,一道平缓柔和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还未出口的话。
“这个字不是这样写的。”
话音落下,来人微微俯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径直握住了宁昭的手腕。
这是一双少女的手,温热湿润的气息拂过宁昭耳尖,对她轻声道:“昭,意为昭阳,如同破晓之际的阳光一般,有光明灿烂之意,所以左边是一个日,而不是目。”
几缕乌黑的发丝随动作垂落在泛黄的宣纸边缘,留下一抹极淡却好闻的幽香,少女的语调温柔和缓,宁昭倏然愣住,连挣扎反抗都忘记,一动不动地任由她带着自己动笔。
怔愣间,一个崭新的昭字映入眼帘,刚柔并济,潇洒落拓,与她龙飞凤舞的字形成鲜明对比。
宁昭掀眸看向眼前的少女,她身穿一件烟绿云缎裙,裙摆下端处绣了几朵并蒂双生的海棠花,外面披着领口围了一圈白绒毛的狐裘。
少女鼻梁高挺,薄唇殷红,素净的脸庞未施粉黛,望向她的眸子亮得惊人,仿佛蕴含了一弯璀璨星河,眼角眉梢间尽是挥之不去的傲气张狂。
叫人移不开眼。
实际上,宁昭也确实没有移开眼,于是她脚下一滑,连人带桌往前一趴,脸朝地狠狠摔了一跤。
以为出事闻声匆忙赶来的红菱:“……”
温嘉懿:“……”
温嘉懿无奈上前把她拉起来,抬手将她的衣领整理妥当,笑问道:“没事吧?”
红菱弯腰将东倒西歪的桌子扶正,顺手理了理乱糟糟的桌面,将案上堆积的几本书册叠在一起。
见温嘉懿面上丝毫没有嫌弃之意,她有些赧然地环顾四周,语气略显得干巴巴道:“首席,你怎么来了?”
“嗯?你问我怎么来了?你说呢?”温嘉懿回头似笑非笑地看向她:“你都将位置告诉我了,还不来找我,那只能我来找你了。”
红菱往身上擦灰的动作骤然顿住,心下一惊,这两日她处理各种事情忙得头脚倒悬,已经完全将约定抛诸脑后了。
她面含愧色,连连道歉:“抱歉首席,我不是有意的,实在是忙忘了。”
温嘉懿知道红菱有自己的事要做,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跟她生气:“我都明白,你跟我出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两人并肩一齐往外走,宁昭这才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掩饰般地重重咳嗽了几声,强迫自己将视线收回,神色慌乱道:“没事……我怎么可能有事?别开玩笑了。”
温嘉懿闻声转回身看她,她的目光落在桌角那堆高高摞起的书册上,像是想到什么,笑吟吟道:“没事便好,练字读书都并非一日之功,你已经写得很漂亮了。”
晨雾散尽,一阵风起,吹动三人衣摆,泛起春水般的波澜。
最上方的那本书被这阵风掀开,有目的似的翻过一页又一页,最终停留在宁昭之前认真读过却又忘记的那一行字上。
灿烂的光束穿过重重云层,慷慨洒下一片金黄。
——君子万年,介尔昭明。
君子万年,介尔昭明。——《诗经·大雅·既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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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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