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竹影潇潇,风移影动。
周则景提着一盏竹灯,慢慢往裴琼枝约定地地方赶。
据裴琼枝说,那位半夜犯了绞痛的娘娘是钟毓宫的王美人,王美人的宫前植着一片竹林,竹林深处,便是传言中堂叔溺水被宫人捞起的池塘,那是有一片清池,名叫芙蓉池。水倒是不深,只是藏于竹影处,有些难以寻觅。
在皓月的一番提点下,周则景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前去赴约。
她暗暗告诫自己,自己是因为身为一个大夫,担心病人的病情前去。
她将那心中一点隐秘地、不为人知、甚至……自己也不敢面对的情感慌慌张张地掩盖住,当它不存在。
周则景持盏而行,亮光微弱,那淡黄的灯火将面前的石子小路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霜雪压弯了青竹枝干,竹叶覆上了清白,个个垂眉俯首,挡住了周则景的去路。
周则景只能一点点拨开了那霜叶,面前寻着一条小路,走了许久,方才豁然开朗,她见到面前有一个小小池塘,她用灯盏一映,只能见得池水深黑,映得看不见水底。
她环顾四周,并不见到裴琼枝的身影,她寻了片刻,四周并无动静。
周则景叹了口气,这路实在是难走。
不知道这深宫后院为什么要铺这样一条僻不当道的小路,她觉得自己颇有一种柳宗元《小石潭记》的感觉:“伐竹取道,下见小潭。”
只不过柳宗元的小谭水至清可见潭中鱼,这芙蓉池月色暗而幽暗不见底。
她于是开始观察起四周。
这里大概就是前不久,那故事中的‘堂叔’便是在这里见鬼,并且在这里溺在池中的“案发现场”。
芙蓉池的四周除了重重叠叠的竹丛外,芙蓉池的对岸竟是一片开阔,现在看来,一般情况下,大抵是不会溺水池中的。
是因为起雾了吗?周则景缓缓想到。
她算了下时间,现在已经是酉时末,那故事里堂叔前去的时间,裴凌燕道是子时后,周则景认为,如果故事中排除人为因素的话,夜间气温骤低,以至于起雾也不是没有可能。
要验证这个事情的话,需要等到子时。
寒风萧索,虽然已经渐渐入冬,但夜晚仍是鼓着潇潇寒风,尤其周则景还站在竹林旁边,风一动,引得竹林竹叶送风,更是阴冷。
周则景在寒风中吹了许久,久到她忘了时间,久到她手冻得发麻。
偏生裴琼枝似乎还放了他鸽子,她想了想,确定还是先寻个避风口等等。
周则景刚寻了个草丛,正蹲其中。
骤然间,一阵寒风袭过,周则景下意识低头一避,刀削般的阴风擦着耳边而过,那灯盏被阴风侵袭下陡然灭了下来,将身旁的草丛被折弯了腰,齐齐低了头。
四周一片阴暗冷寂。
周则景被吓了一跳,她摸索着想去勾那熄灭的灯盏。
一阵空灵的女声传来,那声音幽怨、哀转久绝,在月夜中呜咽,如深海般中的空鸣,又如远方的钟声般浑厚。
那声音仿佛就是在周则景耳畔诉说一样,愈来愈强烈,像是一个幽怨的魂灵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周则景步步后退,猛地,她撞上了一个颇为坚实的东西。
周则景吓了一跳,忍不住想要大叫,这时,一个宽大的袖子铺上了她的面颊。
她感受到一个颇为有力的手覆上了她的唇齿间,将她将要发出的声音遏制住。
那人腕间的佛珠抵在她的面颊上,那人的手本身就有些冰冷,那佛珠又冷不丁贴上她,冷得她一哆嗦。
周则景只是挣扎了几下便安静了下来,因为她感受到那人身上熟悉的檀香。
是那个她以为放了他鸽子的人。
见周则景不动了,裴琼枝才缓缓地送开手。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彼此交换着呼吸。衣袖搭着衣袖、双膝碰着双膝,裴琼枝被寒风掀起的发丝轻轻拂过周则景的双颊。
周则景脸微红,不自然地向后退了一步,却被一个颇为宽大的披风罩住。
周则景抬头望去。
与穿着宫人常服赴约的周则景不同,裴琼枝将他素日所着的素色圆领宽袖的亲王常服不同,裴琼枝如今着这一身绛色玄袍,他原本身披那玄色披风罩在了周则景的身上。
他蹲得位置四周杂草丛生,但原地确实颇为空旷,随便往地上一趴,便隐秘在草丛之中。
想来他是有备而来。
周则景向四周望去,轻声说“殿下一个人来的?”
裴琼枝笑着摇了摇头,“自然不是。”
这时,草丛的一侧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裴琼枝向那边望过去,低声道,“我叫其他人暗中守着了,我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蹲着。”
“你在这儿蹲了多久?”
“一个时辰吧。”
周则景瞅了他一眼,“那岂不是我一到,你就看见我了,然后看着我等着你,在原地打转?”
裴琼枝眯起了眼睛,黑夜下,周则景看不真切他都没面容,月光的映射下,他的面容一半铺上清冷的月光,面容上浮现的,是他与平时无区别的温和的表情,另一半则隐于黑暗,如深渊,令人看不真切。
不知道是不是周则景的错觉,她感觉夜晚时裴琼枝比白天在外人面前,有一股淡淡地疏离。
且今夜,裴琼枝有些令人胆寒的冷漠。
但只是转瞬即逝。
只听裴琼枝接着笑道:“当然不是,我是你持盏蹲在丛林时才看见你的,正撞上你被吓得连连后退,我怕你惊扰到它,所以才止住你的。”
“惊扰到它?它是谁?”
裴琼枝眨了眨眼,“当然是——鬼了。”
他将一根手指轻轻贴在唇前,眸子陡然移向不远处,“嘘,你听。”
又一阵,那幽怨的女声再次响起,从远方由远及近,如波涛层层推叠。
“我蹲在这观察了许久,那女声时不时就来一下,就是那个方向!”
裴琼枝指了一下不远处,月色昏暗,周则景看不清远方。
“你说,女鬼会在哪里吗?”裴琼枝眨了眨眼。
周则景摇了摇头,“在哪里?我只知道,世间是没有鬼怪的。”
裴琼枝闻言一笑。
他向草丛的一侧一偏头示意,那草丛深处的人一动,显然受了裴琼枝的指示,向远处探去。
他拽起周则景的手腕,道:“走!我们去抓鬼!”
周则景还不及反应,手腕被攥起,被裴琼枝携着向那女鬼深处探去。
他们二人向着声源处前进,随着那呜咽声愈来愈近,等他们到声音流淌的漩涡处。
却发现面前空无一人。
四周只有一块奇石,那奇石极高极大,摆在那芙蓉池的不远处,周则景目测着,大概那石竟有八米多长,四米多高,如同一个屏风般挡在芙蓉池前,将寒风挡住。
周则景发现那声音的源头,正是那石头中空,多孔,寒风侵袭之寂,那风吹如石中,与石相撞,大石吞吐喊风,如呜咽之声。
同时旁边潇潇竹林打叶,层层叠叠,与那大石吞吐之想和,竟如孤舟嫠妇呜咽……与之前周则景在太医院听到的那鬼声呜咽,并无二质。
裴琼枝含笑道:“原来这就是女鬼。”
他轻拍周则景的肩膀,“奇石吞吐风雨,故而有幽怨之声,竹声潇潇,故有哭泣之响。风声传千里,此处与离太医院不算太远,故而太医院能听见哭声,但不是风声不是随意一吹便可作鬼怪哭泣之声;须是大风与大石相撞,且需是千里之风,故而能传至太医院内,这也就是为什么二月间只有一次太医院内传来的女鬼哭声,而此后便无,因为这本就是巧合。只有真正走近,才能听到那风鼓而发的声音的来源。”
裴琼枝声音愉悦,“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彼时,裴琼枝身旁跟随的小厮也皆站定。
那小厮提着灯,裴周二人的身侧骤然亮起。周则景发现,裴琼枝虽然面容上挂着那浅浅笑意,那藏于袖中的手却微不可查的颤抖了几下。
裴琼枝此行带了不少人,除了常跟着他出入太医院的小厮外,还有四五个他颇为面生的面孔。但无不健硕壮实,他们躲在草丛中却周则景自始至终没有发现,想来武艺不弱。
周则景原本还纳闷,裴琼枝先前表现的怕鬼,听见个鬼哭狼嚎便硬是抱着她不撒手,今儿却主动提出要捉鬼,刚刚还表现得如此胸有成竹,周则景原几乎要以为裴琼枝的怕鬼是装的了。
但如今看来,他捉个鬼,便带上这么多些许好手,想来还是有些怕的,只是……为什么要装得游刃有余呢?
一个猜想在周则景脑中浮现……不愿意让她瞧出。
不知道为什么,周则景想到此处,心中涌现出一股微不可查的喜悦。
心中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她固守着的内心隐秘的一角,那堡垒坚固的城墙正一点点地塌陷。
那心房的主人却浑然不觉。
同时也错过了裴琼枝注视她时,浅笑的眸子中一闪而过的冷意。
裴琼枝含笑注视着周则景道:“想不到所谓的女鬼,竟是这么回事?”
他装作突然意识到周则景的愣神,轻声唤道:“周姑娘?周姑娘?师父?”
周则景陡然回过神来,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掩饰住自己内心的慌乱。
她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笑容:“抱歉,刚才有些慌神。”
裴琼枝抬头看了下月亮,善解人意道:“已经子时了,师父既然累了,反正咱们已经解决下,不如回去休息?”
说着,他要张罗着小厮们打道回府,送周则景回去。
此时,子时气温骤降,芙蓉池的周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雾气逐渐增大,让周则景渐渐看不清裴琼枝的面容。
仿佛这一切都与裴凌燕故事中讲的无甚区别。
这无一不意味,那堂兄的故事是真实发生的。
中夜的云雾、呜咽的鬼声,太医院,芙蓉池。
等一下……
周则景的身子一顿。
她拉住裴琼枝的指挥着下人的挥舞的衣摆。
裴琼枝顿住他有些疑惑地回头望向周则景。
月光下,逆光而立 ,他看不清周则景的表情。
只听周则景的声音道:
“你说,如果故事中,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话,那么这故事中有一个矛盾点,那个矛盾足矣推翻这整个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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