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压下来,城里静悄悄的。
不到亥时,街道上已经没人了。
“叩叩叩。”
有些突兀的叩门声响在僻静处的巷子里,随后门内传来脚步声,大门被拉开了。
青底锦衣,肩上盘着金龙方清平过来拉开门将人迎进去,随后往外扫了一眼便关了门。
门上“江湖客栈”四个字在风中有些许萧瑟。
石荒正拿玉箸拈着碟子里的红枣酥,听见脚步声后眼皮子掀了掀,继续若无其事地喝着茶。
“……石家主。”
来人比他沉不住气,褪下宽大的斗篷,露出底下藏青的官袍。
“方晏,给县令大人上茶。”
石荒随手挥了挥,头也没回,侧对着来人坐着,又从果盘里挑挑拣拣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绿葡萄吃起来。
嗫嚅几番,手脚无处着落似的抖了抖,县令到底还是坐下了。
方清平替人倒了一杯滚烫的热茶,红姑送来一盘金黄的橘子。
“大人不用着急……”
“如何能不急?!”
县令看了看上座逗鱼遛鸟般悠闲的石荒,沉下脸色,但是却不敢放开了声音。
是错觉吗?这位石家主身上的气势越发内敛如海,令人望而生畏,不敢高声语。
上一次见到如此气势的人,还是几十年前殿试的时候,他见到的先帝。
“急也无用。”
方清平慢悠悠地说出后半句话,县令一噎,无言以对。
“想好了?”
吃饱喝足了,石荒这才有空来理会那个把焦急写在脸上的十方县县令。
“本官要同石家主谈谈合作。”
话音刚落,石荒无趣地摇了摇头,方清平“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方清平笑完清了清嗓,道:
“县令大人怕是想多了,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咱东家不需要跟任何人合作,现在是县令大人该想清楚,要不要向东家求助,保你一命?还是跟你那位师爷一道去死?
合作?跟东家谈合作?你还没那个资格。”
县令脸上渐渐青了,但是扫了一眼座上石荒的神色,心下忐忑不安,也恍然发觉,方清平说的都是实话。
他想活。
“还望石家主指条明路。”
石荒看火候差不多了,便下了最后一把料:
“听闻县衙有暗室?县令不妨去住上两天?”
十方县县令闻言呼吸一滞,眼神闪了闪,最后缓缓站起来,低着头思索一番后朝着石荒拱手,然后退了出去。
方清平送人出去后关上门走回大堂,石荒正提着一串葡萄啃着。
“东家,人走了。”
石荒丢开手里的葡萄串,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挥挥手道:
“去安排吧,懒得等了,想办法逼他们一把,今晚动手。”
方清平拧了下眉,似遇到什么急难困惑,随后眉心渐渐松开,想来是有了主意,于是拱手退下了。石荒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最后看着他退出去,“噗!”的一声,从嘴里吐出来一颗圆润的青葡萄。
“嘶——”抽了一口凉气,咽了一口口水,脸霎时皱成一团,低声道:
“真他妈酸……”
厨子没了,吃东西总不得劲儿,什么都不合胃口,吃个葡萄都差点把眼泪酸出来了。
石荒只觉得由奢入俭难真不是一般的难,老墨才走第二天,他已经开始想他了。
但是再想也没用,他还得面对现实——现实就是午后那摩肩擦踵走出县城的百姓。
石荒坐在一处屋脊上,看着黑压压按出去的男女老少,手里提着雪白的细颈葫芦瓷瓶,揭开塞子,摸出一根细细的竹筒,插进去,吸——
“呼——”
凉快。
就是这酸梅汤应该是糖放多了,有点齁嗓子眼儿,但是比起早晨给他酸得一激灵的葡萄,这个甜度要不是不能接受。
旁边一个梯子搭了上来,伴随着“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依旧不会武功的方清平费劲巴拉地爬了上来。伸出一只脚在瓦片上试探了一下,然后老老实实地收了回去,踩在蹄子上朝着石荒喊话。
“东家,那个师爷出现了,已经被按住了。”
石荒胳膊肘搭在膝盖上坐着,眼睛盯着鱼贯而出的城门口,闻言只是挥了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方清平等了等,没等到他东家挪一下步子,倒是看着他咽了好几口酸梅汤,嘴巴就没离开过那跟吸管,想了想,干脆自己下去了。
等看出城的人寥寥无几了,石荒这才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指尖勾着瓶子,从檐上一跃而下。
然后转身就对上了坐在门槛上抱着一只葫芦吸的方清平,恰好一阵清风吹过,石荒鼻子耸了耸,嗯……酸梅汤的味道。
“走,去看看这位手眼通天的大祭司。”
方清平闻言赶忙站起来,领着石荒往旁边一处废气的小院子走去。
过了有人把守的小破门,入目便是半人高的杂草和破破烂烂的房顶。
石荒提着瓷瓶又喝了一口,对这个一面之缘的师爷的逼格徒然就降低了好几个档次。
于是在看到屋子里被五花大绑,还堵住了嘴,脸上花花绿绿,脑袋上还扎着几根茅草的男人时,石荒非常平静地接受了对方这幅不堪入目的尊荣。
但是这位大祭司可能不太接受,尤其是看他看向石荒的眼神,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仇恨。
石荒觉得很有意思,就着方清平搬过来的一只小圆凳在屋子中央坐了下来,脑海里还只是一晃而过一个念头——这凳子有点眼熟?
然后手一抬,端着巴掌大的瓷瓶,吸——
直到瓶子里传来“咕咕咕”的空响,石荒才顺手将瓶子递了出去。
方清平接过瓶子出了门,屋子里剩下两个腰间佩刀的护卫,和“呜呜呜”个不停,看表情在说很脏的话的大祭司——十方县县衙的师爷。
石荒十指交叉搁在膝盖上,看着地上坐着的人一声不发,戏谑的眼神一览无余。
直到屋子里安静下来之后,石荒使了个眼色,身后护卫过去抽出了塞在人嘴里的抹布。
污水含了一嘴,抬头就朝着石荒“啐”过来,但是晚了一步,被人按着脑袋拧了半圈,吐到旁边去了。
石荒眉心微蹙,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此人如此不讲卫生,还有脸做大祭司,他就算没去到现场,那个祭典在他心里也是差不多的逼格了。
没什么值得一观的。
“孟昭怎么会有你这种信徒?”
石荒轻飘飘一句话引来祭司瞳孔震颤,转头看向石荒,眼神讳莫如深。
对上视线后石荒才字正腔圆地吐出后半句话——
“真差劲。”
“你懂什么?!”
祭司冲着石荒怒吼,呲牙咧嘴地展示着自己的愤怒,那眼神仿佛要将石荒生吃了一般。
“我不需要懂。”
石荒两手一摊,无比光棍地道:
“作为大周人,我只需要知道这个国家的律法就够了,我只需要知道你们信仰着敌国的刽子手,拿着屠刀朝向自己国家的子民同胞就够了。
这很简单。
你们思想上叛国了。”
“放屁!”
这嘴是真脏。
“国师是天上客,他不属于任何国家,他属于这个天下,你们不配提起他的名字,你们永远不会明白国师大人的伟大,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神明的指引,是神谕!我们都是神的子民!”
石荒看着面前这个癫狂的男人,默默给他打上了第一个标签——邪·教狂热信徒。
“真可悲,”石荒顿了一下,慢悠悠地说道:
“生而为人的存在妄图脱离肉·体凡胎,古今中外的妖魔鬼怪却都想着修炼成人,你们拿着天地赐予的身躯肆意挥霍,亲手将你们的未来终结,还痴心妄想进入神明麾下?神明没空理你们,你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自我安慰。
连你口中离神明最近的国师大人最后都因为造孽太多死在人的手上,他口中的神明可从没看见过他,就算看见了,你们满手的鲜血意图玷污圣洁的神,你们又是一群什么东西?
神的子民可不会自相残杀,不会对老弱妇孺下手。所有需要鲜血洗礼的所谓神的存在不过都是你们的臆想,就算真的有——那一定是邪神。”
“你在撒谎!你想骗我!国师被神明接走了,他自由了……”
“可不是嘛,”石荒打断他的话,“骨灰都被扬了,他可不是自由了吗?”
祭司脸颊抽搐几番,看着石荒的眼神仿佛有着血海深仇。
石荒笑看这种人作妖,替他打上了第二个标签——信仰不堪一击。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对付这种狂热份子,就得用他们最在乎的东西去打碎他们的滤镜和幻想,一旦信仰破碎,你们霎时间失去所有斗志。
信仰的终极目标是成为傀儡,将操作的线亲手递交给所谓信仰的存在,然后被对方确定其存在,指哪打哪。
真巧,石荒想着,这位孟国师要是没死得那么早,或许他们之间会很有共同语言。
石荒笑吟吟地站起来,对着这个男人画下最后通牒——
“你的神明看不见你,你不过是人家蝼蚁,你所做的一切是在玷污神明的存在,他不可能喜欢你们,只会厌恶你们。”
“不可能……不可能……”
看着这一副信仰崩塌的模样石荒就知道他赌对了,他们不是真的放弃了做人的底线,起码还有一丝良知未泯,不然不可能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于是石荒起身走出了房间,守在门口的方清平朝着石荒拱手后接过石荒的眼神,进去套话去了。
自此上次跟踪这个人到荒郊野庙,看见他递给那群乞儿食物以后,石荒就想好了突破点。
但是很是意外,这个突破点居然会是祭典最重要的祭司?
这种人,反而信仰摇摇欲坠?
石荒看着眼前枯黄的草地,突然有些可怜那位可恨的北齐国师,他的信徒如此脆弱,如此浮于表面,他传道的一切到底依靠什么呢?暴政?血腥?假大空的解脱论?还是人类基因里的好战分子?
人生来自苦,可都在向死而生,如果连自己是“人”这一点都被否认,那他的一生过于可悲,因为他什么都没有,他失去了最重要的自己。
石荒看向天际,有飞鸟划过长空,他想,该结束了。
神农祭,就以后不必再举办了。
他们那边,也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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