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以年相计的时间里,祁竞佳寻着些经典戏曲,尤以《荔镜记》为主,以其一直倾囊以教阿宝,咬钉嚼铁般地,一字百磨,口口相授。
而总算是,“天从人意”,最终阿宝能将曲韵与唱调扣合,且相贴紧密。
将阿宝揽在怀中,祁竞佳贴着他的脖颈,从外面茶坊回来后,就有些精神上的疲累,他喃喃道:“阿宝,我这辈子,爱书画,爱蹴鞠,爱鬼戏,爱梨园,也爱你。”
阿宝凑上去,轻轻吻了下他的脸颊,道:“我也爱你。”
“若我说,之后会有性命之忧,你也会随我而行吗?”祁竞佳轻抚他的头发,目光里染了些深沉。
阿宝愣了愣,答:“会。”
“啧…”祁竞佳笑了声,将隐了许久的消息和盘托出:“北部战乱,算不得胶着,因为敌军完全逼近,我军几无招架之力。想来不久,便……”
便会南都失守,纷争四起,黎民陷入水深火热…
阿宝不懂军事纷争,却知他话里意思,默了很久后,说道:“竞佳,如果是那样,我会陪着你,至少,在我有限的生命里。”
“是么?”
“是。”
闻声,祁竞佳侧过脸,鼻尖轻蹭他的脸颊,而后轻柔地衔上他的下唇,浅浅吻过一圈后,勾唇起誓道:“有我的一寸地里,必然有你;反之亦然。”
而自贵哥儿们的笑谈秘闻里传出来的消息实为不误,顺治乙酉年,留都沦陷,亦即南都失守。
随从流亡之“大军”,收拾行装后,祁竞佳携着一身简便,牵着阿宝便走上了回浙江之路。
不过,流民队伍过于庞大,每走一截儿,人都要被冲散一波。
祁竞佳紧紧攥住阿宝的手腕,生怕人跟丢了,还时不时侧着头看一眼。
“阿宝,累了就说,我背你。”
阿宝摇摇头,“我不累。”
“嗯。”祁竞佳轻摸他的头发,挎着行囊继续跟上“大军”前进。
其实,走着走着,早已辨不清何处是通往家乡,又何处是通往未知——即使没有岔路,也让人迷茫至极。
明亡之事实,几乎已成为人人的共识,而这次逃窜,像无头苍蝇般的逃窜,更本质地说,纯属心理上的慰藉,毫无实际作用。
想着,祁竞佳叹了口气。
阿宝留意着他的神情变化,除了用手捏住他的手腕、轻轻抚弄外,也别无他法。
他不知那些个太过深邃的情绪,只知道,国破的背景下,竞佳心忧、难受。
走进山里,本聚成一堆的人便开始各奔东西,说是自在林间,任一一处都有出路,也该由自家抉择。
山路崎岖,没想象中的好走。
还未攀出几步,乱生的藤蔓刺条便伸出青色獠牙,跟蛇般吐出蛇信子四处捕捞裸露的肌肤。
祁竞佳将包袱挂在阿宝身上,而后半俯下身,“上来。”
阿宝顿了一下,“你会累的。”
“累不死。”祁竞佳晃了晃手,待人跨上来,便稳当地接住,还往上掂了些。
“抱着我。”
指令一下,阿宝伸出双臂,绕住他的脖颈,脑袋则轻轻贴着他的颈侧。
颈动脉处,迸跳着鲜活的生命讯息。
阿宝眨了眨眼,偏转了些头,长长的眼睫轻扫过那处跳动,而后,不知是何种情绪催发,他低了些,轻轻吻了一下那处。
“啧!”祁竞佳缩了缩脖子,笑道,“消停点,宝贝儿。”
“哦。”阿宝转过头,咬唇的同时目视前方。
穿过这处小山坡,前方会是一片坦途——单从有些局限性的视角来看。
坡边,有处类似邸店的歇脚点儿。
实在是精力不济,祁竞佳背着人,拐进了房里。
暮色厚重,天快兜不住了般要沉下来,橘红如血的晚霞成片成条地铺展开,好似一幅刎颈血洒之画。
才敲响门,漆黑的木门就被打开,而后,黑漆漆的一路人瞬间蹦了出来,拿着大刀半扎马步。
一柄铁亮的大刀横出,刀背朝下,架在一侧肩颈相接处。
祁竞佳身子一顿,抬眼对上这副“凶神”相。
“凶神”往外啐了口口水,晃了下刀,“要么劫财,要么劫色,你选!”
阿宝轻颤着,因为伏得近,能看到祁竞佳颈侧因“凶神”动作而磨出的红痕,他顿时有泪上涌。
祁竞佳轻呵一声:“要多少?”
宰过富家子,没宰过这么豪横的富家子…“凶神”眼神一凝,一转,忽地留意到他背上的秀气人儿,顿时一惊,“恁怎生还带着一美人儿!”
闻声,阿宝抖了一下,祁竞佳立刻往后退了一步,退得有些急,肩颈处磨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美人儿!”“凶神”又欢喜了一把,连忙改了词,“你要命还是要这美人儿!”
祁竞佳轻顿,背部忽地一挺,“贱命一条,爱要不要!只是,人不能给你…”
“敢情还是个情种!”挥了两下刀,正欲临头劈下,远处忽地传来林鸟的群体乱叫。
“凶神”一惊,连忙收了刀,带着家伙使儿便一阵窜逃。
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走出,阿宝拂掉泪水,问道:“怎么了吗?”
“能怎么,一物降一物呗。”祁竞佳偏头,也没再往屋内走,继续向黑夜里进发。“咱运气好。”
阿宝“嗯”了两声,伸手轻轻刮过那层渗着血的皮肤,不禁问道:“竞佳,为何不交我出去?…你会死的。”
“我说过,无你便无我。”
心头颤动了一下,阿宝没含住泪水,任由它滴落。
而后,他低头,用舌尖慢慢“拭”去颈侧的红痕。
祁竞佳轻哼了声,感受到他的动作,笑了出来。
七月余,等归于市区,刚落脚,才歇息一晚,便有人秉着政令而来。
“…遣祁竞佳以监军驻台州…”
领命时,行囊金银已然收拾稳妥,他只消带着东西、并前往即刻。
“又要奔劳了。”祁竞佳换上官服,看着一旁笑得欢喜的阿宝,问道:“后悔跟我吗?”
“不后悔。”阿宝不假思索,还赤脚跑开,紧紧拥住他,“阿宝不愿与竞佳分离。”
“好。”祁竞佳低头,轻吻他的额头。
丙戌年,至台州。
台州乱民横生,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政治生态极度混乱——军队驰骋而过,穿过人群,就干净得裤衩都不剩那种。
而协助军队整平暴乱时,祁竞佳常须临街以观。
而也正是一次露面机会,喜欢将贵物挂于身的他,被抢得“一贫如洗”。
回到一处木棚下——监军鄙陋的住所,他连叹三声。
且不说这朝职有碍,光是身无分文就让他够呛。
阿宝只着一身素衣,可也犹有风韵,走来时,仿佛卷来了一阵柔柔的春风。
“竞佳,怎么了?”他走过去,照旧从后环住他的腰。
祁竞佳自嘲地说道:“被抢了,成了穷光蛋一个。”
阿宝愣了一下,转而轻轻一笑,“我来养你。”
“嗯?”祁竞佳莫名被逗笑了,仰头,从下吻上了他,缱绻纠缠后,散着呼吸道:“你要怎么养?”
阿宝眨眨眼,“明天我能出去吗?”
“可以。”祁竞佳有些不解,但只要要求不过分便尽量满足,“注意安全便是。”
阿宝轻轻一笑,“好。”
平日里要睡到日上三竿才翻身、扭缠一阵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爬起床。
今日,太阳才约莫出头,他便整装而出。
祁竞佳眉一挑,果断选择早点儿开工,以便早些收工。
要日暮时分,祁竞佳随街而逛,远远见一处正聚众而欢,掌声欢呼声一阵儿比一阵儿高。
出于“寻热闹、看热闹”的本能,他挤进人群,还未拱到最前面,耳畔便绕缠起一阵莺啭般的细语——
“兰闺回梦碧烟楼,千里月明千里情。此地荔丹能醉容,何须风雨海天行……”
是《荔镜记》中的唱词,他曾一字一句教了许久。
祁竞佳愣在原地,看着人群簇拥中衣衫整洁、面若桃花的阿宝正自信歌吟,曲调、韵味完全合乎原戏。
良久,他轻勾了下唇,心头洋溢起深深的欢喜。
等他又吟唱起五娘与陈伯卿初次碰面时的扇上题词——“海天漠漠水云横,斗酒诗篇万里情。尘世纷争名与利,何如仗剑客中行。”
他微挑眉,看着阿宝面前垒得快成一座小山的银两,又笑了一声。
等人群散去,阿宝抱着一旁准备的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刚放下,便被祁竞佳拥进怀里。
阿宝顿了下,“竞佳。”
祁竞佳吻住他的发丝,将人搂得很深,“宝贝儿。”
阿宝羞得轻咬唇,但身体上并无退缩,窝在他温热的怀抱里流连。
此后任监军的日子里,若非身体上的原因,阿宝均会出去唱词。
挣回来的钱,不出十日,便能买几身好的衣裳;
半月之久,基本的饮食吃物也能实现自由供应;
几月以来,他们甚至能搬进稍有名头的酒楼安安生生地住很久。
职令卸下时,祁竞佳欢喜地将人抱住,道:“阿宝,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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