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将行营地染上一层沉郁的橘红。
马蹄声歇,尘土落定,狩猎归来的喧嚣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谢知非跟在萧景琰身后,只觉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荆棘上。
长公主方才在归途中投来的那深深一眼,冰锥般刺透了她强作的镇定。
萧景琰步履沉稳,径直走向主帐,却在帐门前倏然驻足。
她并未回头,肩背线条在暮色中绷得笔直,只微微侧过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准确无误地锁定了身后之人。
谢知非心头猛地一跳,仿佛被那视线钉在原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脊背。
那眼神太深、太沉,带着审视、探究,还有一丝她读不懂却本能畏惧的……暗流。
“殿、殿下?”谢知非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她飞快地垂下眼,掩饰住瞳孔深处的惊慌,左手刻意扶住了之前假装脱臼的右臂:
“臣……臣这胳膊着实疼得厉害,想先回帐歇息片刻,好生……好生想想明日围猎的对策。”
她需要一个喘息的空间,一个远离这道审视目光的安全地带,去消化那越来越不对的、让她心底发毛的视线。
长公主看她的眼神,已不再是单纯的厌恶或审视,那里面混杂了某种她不敢深究的、令人心惊的东西。
萧景琰闻言,并未言语,只是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让谢知非悬着的心非但没有落下,反而提得更高。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匆匆行了一礼,便如蒙大赦般,脚步略显凌乱地退向自己的营帐方向。
只留下一个仓惶逃离的背影。
萧景琰终于转过身,望着那消失在营帐拐角的瘦削身影,深邃的眼眸里翻滚着疑虑的浓雾。
她薄唇紧抿,指节在袖中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谢知非……你究竟藏了什么?
暮色四合,天光彻底沉入地平线,行营内陆续点起了灯笼,晕开一圈圈昏黄的光晕。
主帐内,烛火摇曳。
萧景琰端坐案前,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桌面,那份心不在焉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直到一名侍女端着托盘,步履轻悄地走进来,方才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
“殿下,”侍女恭敬地跪下行礼,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奴婢按您的吩咐,给驸马爷送去了伤药和安神汤。”
她顿了顿,抬眼觑了下长公主的脸色,才犹豫着续道:“只是……只是奴婢在驸马帐外唤了几声,里面……似乎无人应声。
奴婢斗胆,听得帐内隐约有……有水声传来,想来驸马爷……许是在沐浴清洗?”
侍女话音落地,帐内陡然安静下来。烛芯“噼啪”爆了个小小的灯花。
萧景琰点着桌面的指尖猛地顿住。
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跪伏在地的侍女,那无形的压力让侍女的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发抖。
沐浴?
这个时辰?
狩猎刚回,浴洗更衣确也寻常。
但一股强烈到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冲破胸腔的疑虑,却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
谢知非那仓惶的背影、躲闪的眼神、莫名的“胳膊疼”……
所有零碎的线索,在这一刻都被“无人应声的水声”点燃。。
她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立刻、马上就能戳破所有迷雾的答案。
那股探寻真相的冲动从未如此灼热猛烈,烧尽了所有理智的顾忌。
“下去。”萧景琰的声音陡然响起,比平日更冷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侍女如逢大赦,慌忙叩首退下。
萧景琰霍然起身。
案上的伤药锦盒小巧精致,被她一把抄起攥在掌心,冰凉的玉盒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绪有了一瞬的清明。
借着送药的名头……再试探一番!
她眼底闪过一丝决然的光芒,步履坚定地掀帘而出,径直走向谢知非的营帐方向。
谢知非的营帐前,两个守卫如同泥塑木雕般挺立着。
骤然见到长公主驾临,两人慌忙单膝跪地行礼:“参见殿下!”
萧景琰神色冷凝,目光扫过紧闭的营帐门帘,果然,里面持续传来细微却清晰的水花撩动声。
她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翻涌的巨浪,刻意放缓了语调,声音平直无波,听不出半点波澜:“驸马可在?本宫来送伤药。”
帐内的水声,在萧景琰开口的刹那,戛然而止。
紧接着,里面传来一阵明显慌乱的动静,仿佛有人猛地从水中站起,带起更大的水花泼溅声。
谢知非的声音穿透帐布传来,带着猝不及防的惊吓和强压下的慌乱,甚至有些变调:
“殿、殿下?!臣……臣在沐浴!实在不便相见!
药、药……烦请您放在门口就好!臣、臣稍后自取!”
那声音里的紧绷和急切,像一根拉满的弓弦,几欲崩断。
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慌乱,如同在熊熊疑火上浇了一勺沸油。
萧景琰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焚尽,只剩下冰冷的探寻欲和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欺骗的怒意悄然升腾。
她看也不看那两个跪地的守卫,目光如寒冰般钉在门帘上,薄唇轻启,吐出冰冷的命令,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你们,退下。守远些,未得本宫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遵命!”守卫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起身,垂首疾步退到远处拐角,连大气都不敢喘。
帐内的谢知非听到守卫离开的脚步声,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殿下?您……您还在吗?”
她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徒劳地做着挣扎:“臣真的……马上就洗好了!您……”
话音未落,一声刺耳的布料撕裂声骤然响起。
萧景琰已不再理会帐内人徒劳的辩解。
她心中那头名为疑虑与愤怒的凶兽彻底挣脱了枷锁。
白皙修长、此刻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手,死死攥住了厚重的门帘一角,手背上青筋微凸,随即猛地向外狠狠一掀!
门帘被粗暴地掀开、甩至一旁。
她要的答案,就在里面!
此刻!就在眼前!
昏暗。
这是萧景琰闯入帐内的第一感受。
帐内只点了两盏小小的烛台,光线被氤氲弥漫的浓厚水汽揉搓得朦胧不清,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雾,带着潮湿而暖昧的窒息感。
视觉尚未完全清晰,惊惶失措的气息已扑面而来。
谢知非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吓得魂飞魄散。
…………
她正背对着门口,慌乱无比地想要从那个冒着热气的浴桶中跨出,动作仓促得带翻了桶边的皂荚盒。
晶莹的水珠顺着她光滑白皙的背脊急促滚落,在微光下泛着脆弱的光泽。那背部的线条纤细而优美,透着一股属于女子的单薄与柔韧。
她湿漉漉的手正胡乱地抓过搭在旁边衣架上的素色中衣,想也未想就慌不迭地往身上披盖。
水珠把她裹身的束胸布浸得半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下方清晰的、属于少女的玲珑曲线。
就在这兵荒马乱的瞬间……
谢知非听到了那致命的掀帘声!
惊骇欲绝之下,心中着急,身体却因为极度的恐惧和仓促的动作而猛地一僵。
所有挣扎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结。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闯入者萧景琰,也彻底僵硬在了掀帘闯入的姿势上。
她那双总是沉静深邃、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眸,此刻瞪得溜圆,瞳孔急剧收缩,如同遭遇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啪嗒!”
一声脆响,打破了帐内死水般的死寂。
是她一直攥在手中的那个精致玉质药瓶。
终于从僵硬麻痹的指间滑脱,重重砸落在地面上,滚了两圈。
瓶塞松动,里面带着清苦药香的膏体洒出些许,沾染了地上的灰尘。
萧景琰却浑若未觉。
她的目光,如同被最强大的磁石吸附,死死地、无法移动分毫地,钉在了那个僵立在浴桶边的人身上。
氤氲的水汽,此刻成了最残酷的放大镜。
那刚刚披上、甚至连一侧衣襟都还未拉拢、匆忙间根本来不及系带的素白中衣松松垮垮地从肩头滑落些许,露出了大片白皙的、带着水珠的肩膀和锁骨。
更要命的是,胸前紧紧缠绕的、那已被温水彻底浸透的白色束胸布,如同一条濒死的蛇,清晰地勾勒出下方那属于少女的、柔软而饱满的轮廓。
布帛浸湿后微微透明的质感,让那份被强行束缚的起伏曲线,在昏暗的光线下,纤毫毕现。
视线本能地向上移动。
湿透的鸦羽般的长发,一缕缕狼狈地贴在光洁纤细的颈项和微微凹陷的锁骨上,水滴沿着发梢不断滚落。
那张卸去了所有伪装的、沾满水汽的脸庞,苍白得像一张脆弱的纸。
褪去了平日里刻意描画的英气眉峰,只剩下纯粹的、属于女子的惊惶与脆弱。
剔透的水珠顺着她尖俏的下颌滑落,滴入颈窝,再没入半开的衣襟深处……
没有喉结……
一丝一毫男性特征的痕迹都找不到!
那眉眼间惊惧交加的神情,在水汽的晕染下,竟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剔透易碎的柔美。
一种萧景琰从未在她,或者说“他”,身上见过的、独属于女子的、足以夺人心魄的脆弱风情。
空气如同凝固的铅块,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只有水珠从谢知非发梢滴落,砸入浴桶残留的水面,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滴答”声。
每一下都像是敲打在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萧景琰的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理智、逻辑、认知,都在这石破天惊的真相面前,被炸得粉碎!
灰飞烟灭!
震惊!难以置信!荒谬绝伦!
被最长久欺骗、戏弄的滔天怒火,无数汹涌狂暴的情绪如同积蓄了万年的海啸,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堤坝。
她死死地瞪着浴桶边那个脸色惨白如纸、全身僵硬如同石雕的人影。
驸马……
谢知非……
她……她……
竟然……是个女子?!
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厌恶与排斥……
近段时间莫名滋生的欣赏和微妙的心绪波动……
那悄然无声、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暧昧情愫……
所有建立在“驸马是男子”这个虚假前提上的情感,无论正反,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世间最尖锐、最恶毒的讽刺。
化作无数淬毒的冰针,狠狠扎向她瞬间千疮百孔的心脏。
营帐内,水汽依旧弥漫蒸腾,带着皂角的微香和肌肤的暖意,却再也弥漫不开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山雨欲来的死寂。
无形的风暴在两人之间酝酿盘旋,气压低得足以碾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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