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得璩知花总有种古古怪怪的感觉。
多亏了她惯常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才没能露出些“欲言又止”出来。
但面上不动声色,不代表她心中的疑惑会减少——尤其是,联想到那顿让她吃得相当舒适的早饭时。
这三分炒菜的卖相口感都相当不错。
璩知花默默咀嚼着嘴里泛甜的米饭,默默地想着,这实在有点超出预料了。
看起来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年轻人,正拥有着这样的手艺、以及,因为她的缘故,竟然给人家带来了这样的麻烦。
不仅早饭要费心费力地做,还要来给她做午饭……璩多雨到底给了多少钱、开出了什么条件?
叶珖的午餐并没有和璩知花在一起吃。
他把分装好的餐饭从露台带给璩知花后,从正门回到了屋里,独自在那张餐桌上用了剩下的饭。
几样炒菜混在一起盛出,他夹了一筷入口,判断出味道没有很奇怪后,略略露出了轻松的神色。
用过午饭,收拾妥帖,叶珖来到院中,给猫添食。
陪猫玩了一会儿后,他洗了洗手,来到露台。
这里被阳光直照,有些晒,却不是难以忍受的热。
南城春暖,秋温,冬凉却不冷,夏也算不上太热,四季都是相对温和的。
他擦了擦鬓边的些微薄汗,支起一把伞。
“出门前想到可能会有用,就带上了。现在看来,果然是有用的。”嗓音温和地简单介绍着,叶珖动作干练,把伞柄固定。
那是一把藏青色的伞,直柄,没什么样式。很轻松就可以借露台的栏杆柱固定住。
一片阴影打下,小小露台即刻便有了荫凉处。
璩知花颇为新奇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对于她来说,所有的一切,几乎都是新奇的。
直到对方弄好一切,重新安置下来,她默默移开视线。
叶珖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又在发呆,也无声一笑。
他拿出小小的mp3,按下播放键,又取出书本,安静地阅读起来。
午后的蝉鸣声中,不知道什么名字的音乐悠扬舒缓,少年人坐在窗边,垂眼看书,翠色、金色,白色,黑色……像一张画。
鲜活的,生动的。
璩知花望着,看着,脑中纷杂张扬的思绪不知不觉间沉寂下来,内心也渐渐趋于宁静。
她沉入了梦乡。
……
璩知花醒来时,是在重新昏暗下来的室内。
窗户合上,窗帘紧闭。
她滞了片刻,下意识看向墙上的钟表,又赶忙打开小灯。
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看到,钟表上的短针已经移动到了7和8之间。
璩知花有些茫然地呆坐了一会儿,迟缓地眨眨眼。
起身,来到窗边,掀开窗帘。
玻璃内侧的窗沿上,摆放着一张简单的、划着横格的纸,应该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上边,已经见过一次的清隽字迹,工整排布。
“晚饭在桌上。”
“明天见。”
“做个好梦。”
她盯着这几行字,鬼魅般地转出房间,往客厅走去。
在熟悉的桌子上,她看到了一份尚有余温的炒饭。似乎是为避免温度流逝,上边还倒扣着一个盘子。旁边,是一杯装在玻璃杯中的清茶,加了不多的一点冰。
璩知花心中,不知道哪个角落蓦地跳了一下,连一向僵板的表情都有一瞬的松软。
旋即,她轻轻抿起嘴。
……这不该的。
……
旭日初升。
熟悉的响动传来,院门、大门。
随后,悦耳的嗓音在一帘之隔处响起。
“你好,我是叶珖。”
他道:“早饭已经放到家里了。”
随后,他退出院落,离去。
和昨天一模一样的情景。
不一样的是,露台的花瓶中,多了两枝不同的、带着露水的鲜花。
从窗子缝隙目送少年身影远去,璩知花盯着那两枝花看了很久。
看到眼睛都有些疲倦,她才收回视线,离开房间来到玄关。
熟悉的地方摆放着的,是和昨天一样的餐盒。
到桌边坐下,微凉的温度从掌心传来,她思绪不由自主地发散着。
今天……会是什么?
紧接着,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她胳膊一僵,微微垂下眸子,将多余的情绪全数掩去。
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的人,面对旁人的照顾和善良,应该心怀感谢和愧疚,而不是喜悦和期待。
餐盒里,依旧是一人份的早餐,精致的粥点。
沉默地吃完早餐,璩知花犹豫片刻,拿上餐盒,进入厨房。
她笨拙地清洗了起来。
等到临近中午,叶珖再次来到小院,璩知花正坐在窗边的阴影处,对着画板上空白的纸张发呆。
他笑着打招呼:“中午好,璩小姐。”
回应他的,是璩知花纤细却笔挺、一动不动的身影。
打过招呼,叶珖离开露台。
将早晨离开璩家后,去到图书馆之前绕道市场购买的蔬菜等逐一拿出择拣,拿到水池边准备清洗——叶珖怔住。
这是……
水池边上,那个熟悉的保温桶正放在那里,叠层和盖子以及桶都正倒扣着在干净的台面上,应该是在沥水。
仅凭这一场景,就似乎能看到它们是被怎么样认真地一个个清洗,并在洗完后再一一倒扣。
用这种方式沥水啊……
怔愣过后,他不由莞尔。
把保温桶归置收拢,食材准备完毕,叶珖拿出本子上记录的菜谱,正式开始了今天的午饭烹饪。
直到他端着午饭来到露台,璩知花仍然在发呆。
看起来和他刚刚到这里,来打招呼时一样。
叶珖带着些笑意开口:“创作果然是一件很难的事——”
璩知花闻声,微微移来视线,望了他一眼。
叶珖坦然笑道:“既然还没有构思好作品,那就先吃饭吧,许多时候影响艺术创作的,可能只是肚子饿了。”
璩知花松开了悄然攥紧裙子的手指,低下眼,沉默地依言来到窗边。
似乎没想到她这样配合,叶珖微怔片刻,旋即把手中的午餐递过去。
完成食物的交接,叶珖从正门绕回屋里,丝毫不打扰璩知花用餐。
下午,他在伞下,和那只毛色驳杂的猫一起,念了半本杂志。
璩知花没有再发呆,杂志的内容很有趣,她不由自主被他的讲述吸引,听得津津有味。
日暮西斜时,叶珖把晚餐准备好,告辞离开。
独自用过晚饭,璩知花再次尝试着把餐具清洗干净,给别人减少一些麻烦环节。
晚上,有了新的鲜花做模特,她没有再发呆,专注地、认真地进行了绘画。
小灯光线过于昏暗,影响对颜色的判断,璩知花没有犹豫,起身打开了大灯。
……
翌日,下午。
叶珖今天没有拿杂志,他又带了些不知道是什么的小东西,拿把小刀,刻刻画画地做手工,顺便单方面地跟璩知花说话。
璩知花在画画。
隔着一堵墙,一扇窗,但论起距离,也不过数步而已。
窗户大开的情况下,声音的传递毫无阻碍。
不知疲惫的蝉声中,璩知花听叶珖温和的嗓音一点一点,说学校内的趣事,聊南城的花期和雨季,讲春夏秋冬的美食鲜花。
桩桩件件,经由他说出来的内容,都格外地细致、生动,有趣。
终于,在再次听到他提起学校时,她放下了画笔,侧转眼眸,望向窗外的人。
“他……多雨,”
她的声音是滞涩的,僵凝的,音节的衔接带着不自然的生硬,仿佛刚学会说话的孩童,在试探着,一点一点地,把想要表达的东西拼凑成句。
在璩知花刚一发出声音时,叶珖便已经把目光投注过来。
这会儿,他不催促,不出声,不引导——只以温和注视,完美扮演着听众的角色,等待着她将破碎的词句拼凑完整、完整地表达。
她终于拼凑完整。
“多雨在学校,有……被欺负吗?”
叶珖表情中,没有丝毫对她这个“奇怪的人”突然开口说话的惊喜、讶异、激动、或不可置信——
闻言,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认真地回忆起来。
这份他表现出的,只像是平常和朋友们聊天时的态度,面对正常人时的自然的样子,让问出话后本能就紧绷起来、探测着对方态度的璩知花,无声地松了一大口气。
很快,她看到叶珖失笑摇头:“没有的,多雨很受欢迎。”
这个答案,让她彻底松懈下来。
但,想到璩多雨之前的控诉,她又蹙起了眉,姣好的眉宇间叠出忧虑:“他……没有家长。”
没头没尾的话,不妨碍叶珖理解她的意思。
他笑道:“所以在老师那里,他会有一些小麻烦。不过这件事已经解决了,之后都不会再有。至于其他……”
璩知花双眼低垂,长长的睫毛仿若幽深的帘幕,把她的一切情绪都笼罩,沉寂而哀伤。
却听他又继续道:
“多雨并不孤僻,他酷酷的性格让很多同学都非常崇拜他,想跟他交朋友。”
叶珖收回视线,继续雕着自己手里的东西,“在高一学生里,他可是非常有人气,连高年级的学生也有很多很看好他的。所以,多雨不仅没有受欺负,还很受欢迎。”
他语速不快,声音也不大,听在璩知花耳中,却宛如仙乐。
她豁然抬头。
“……受欢迎?”
叶珖含笑颔首。
“是。”
他又拣着璩多雨相关的趣事来说了几件。
璩知花不再说话,但听得专注,望着他的双瞳中,明亮透水,带着奕奕神采。
傍晚,准备好晚餐,叶珖把餐盒递过来时,璩知花站起了身。
她犹豫片刻,压下忐忑,缓缓开口。
“下次……可以从屋里进。”
然后,她清楚地看见,少年人似乎愣了一下,很快,便笑了起来。
像雨后的天空,似温润的玉璧。
他应:“我知道了。”
告别时,叶珖把琢磨了一下午的作品放在了窗沿,那是一块小木头雕成的盆栽。
璩知花看了它一会儿,起身回到长桌边,把餐盒放下,又拿起了一张略有厚度的纸张,把它递给叶珖。
叶珖接过,看了一眼纸上的内容。
那是一副因为涂满了颜料而触手质感丰厚的画,和以往他在露台花瓶下收到的那些拥有着相同的、鲜明的风格。
他把画收入书本夹好,含着歉意开口。
“抱歉,前天出门有点匆忙,没来得及准备。”
无人能够看见的角度,璩知花手指微动,稍稍缠上了裙摆。
她摇头:“昨天已经补上了,”
又看向叶珖,“……不是吗?”
暗红的夕阳下,叶珖黑色的瞳眸波光潋潋,比光还柔和。
“是。”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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