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里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浇筑在秩序壁垒上的混凝土，加深了冰冷理性与绝对秩序碰撞的死寂。
在这样紧张的氛围里，萨迦的视线无法抑制的投向那个风暴眼中心、看起来显得格外松弛的文书官。
在海因里希那带着掌控意味的举动里，年轻的女郎没有流露出丝毫惊讶或抗拒的神情，反而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闲适的撑着脑袋，姿态从容的任由他稳定的握住那节手腕，彷佛那只是一个恰好合适搁置的扶手一般。
萨迦能看到她的目光懒懒的落在自家参谋长因为俯身而显得更加利落的下颌线条上，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欣赏静物画的有趣神色。
她的周身没有任何身处博弈中心的紧张，彷佛眼前这场关乎战区命运，甚至可能改写人类与裂缝关系的对话只是一场即兴表演的话剧，而她的指尖甚至漫不经心的在脸颊上轻轻敲击着，节奏散漫如同在为这曲无声的乐章打着饶有兴味的拍子。
萨迦第一次清晰的意识到，为什么海因里希会用天灾来形容她。
她确实解决了装备的短缺与燃眉之急，但随之而来的关注如同蛛网细细密密的缠绕在08战区的外围。
是03战区过于热情的兄弟情谊与05战区意味深长的剩余物资调剂，还有其他战区暗中窥探的视线。
是艾丝特拉夫人那如同蛛网般粘稠而持久的友谊以及带着贵族式审慎的、持续不断的关切。
也是中央塔那座庞然大物抛出的、带着探究与审视的学术交流。
她处理了中央塔抛出的学术交流，却在茶歇间隙里随手勾勒出一个名为‘记忆方舟’的疯狂构想，将整个八战区带入了另一个可能颠覆人类百年认知的危险高度。
绝大多数摇摇欲坠的问题在她眼里确实如同玩具搭建的高楼，她通过抽取其他地方的积木来稳固这个即将倾倒的节点，让这个高楼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但她制造的问题通常比她解决的问题更多，她的随意搭建尽管眼下会让这高楼度过当前的危险，但同时也出现更多的不稳固节点。
而在解决和制造问题之间，萨迦隐约察觉到其中最精妙，或者说最可怕的一点——
她所解决的，往往是那些凭借人力或常规手段几乎无解的难题，例如阻止裂缝沸腾。而她所制造的问题，诸如与其他势力的周旋、与中央塔的博弈、对潜在风险的控制这些，尽管棘手却依旧巧妙的控制在海因里希那被锤炼到极致的权责范围与能力边界之内。
萨迦不确定这是她有意还是只是巧合，但不论是什么，最终结果呈现出来的便是海因里希以一种近乎绝对的秩序，将那份惊人的破坏力与创造力强行框定在他用数据与逻辑构筑的边界之中。
她引发的风暴由他划定风眼。
她点燃的野火由他控制火场。
她引出的所有麻烦，无论波及多广，最终都会归拢到他的办公桌上，由他冷静地拆分、评估、并纳入08战区那庞大而精密的应对体系之中。
她进行的所有谈判，无论起初多么天马行空，最终都由他执笔，为其书写下冰冷、严谨、且绝对利己的条款，用他的秩序为其结果背书。
就像眼下。
海因里希也许想不出来这样解决裂缝沸腾的方案，但他抓住方案的核心，将08战区的风险和收益锁定，为将来可能到来的、由08战区主导的裂缝管理新时代，提前写下宪法总纲，同时也为两个裂缝的交互这样危险的宇宙级实验，挥笔写下冰冷的、无懈可击的规则壁垒。
帕尔马的回应比预想的要更简洁。
“前提认可，条件待议。中央塔项目组将于72小时内出发前往08战区，入驻中央塔08号分塔。”
通讯中断了。
帕尔马没有对这四条前提逐条反驳或接受，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宣告了行动的启动，细节谈判被留到了后续。这符合他一贯的风格：效率优先，在行动中解决具体问题。
海因里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十分清楚所谓的‘待议’，不过是程序上的缓冲，中央塔的神明视线落在某一个方向时，任何障碍都会被其强大的意志和资源强行碾过。
简报室内恢复了寂静，只有光屏上复杂的数据流仍在无声的滚动。
在深吸了一口气后，萨迦感觉自己紧绷的神经似乎随着帕尔马与海因里希的交锋结束而稍稍松弛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奇异的..混杂着茫然与振奋在翻滚。
阻止裂缝沸腾。
..这几个字居然是真实出现在一个，被中央塔首席正式摆上谈判桌、并即将付诸实践的项目。
哪怕它仍不知前路，仍风险莫测，仍不知道要投入多少的资源，但..这个项目的存在以及帕尔马的判断‘假设成立’四个字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萨迦看向始作俑者，她发现对方仍是有些倦怠的靠在椅子扶手，简报室内柔和的光线为她的发梢镀上一层漂亮的光晕，让她看起来像一枝摇曳在春光里的花枝，自顾自的舒展着，全然不在乎自己带来了什么。
“我需要立即调整S-08外围小队的巡逻路线。”萨迦强行从花枝舒展的弧度中抽离出来，属于指挥官略有些青涩的本能上线，“同时需要划出一个合适的样本采集区。”
几乎是同步的，萨迦刚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海因里希已经在控制板上调出了S-08裂缝周边的布防图，他的目光极其苛刻的在裂缝外围区域平稳移动。
采集，需要周边有一定的菌毯样本区。
隔离，需要地形相对封闭，最好能有天然的地理屏障，易于建立物理和能量屏障。
影响，需要远离主要巡逻路线和能源管线，一旦失控能最少程度减少对主要防线的冲击。
可控性，需要在紧急预案打击半径内。
指尖轻轻的点在B3区一处早年因能量冲击行程的半环形峡谷，一侧是陡峭的岩壁，另一侧蔓延着S-08标志性的，缓慢脉动的暗红色菌毯。
“这里。”海因里希平静的声音没有波澜，“暂时其命名为观测点Zero。”
“C12小队的清扫任务结束后，通知他们直接前往观测点Zero，将该点最新数据回传。”
萨迦跟着看向那个位置，她曾带队处理过峡谷内一个B级细微裂缝，对那还有些印象，确实是个好地方，入口狭窄，内部相对开阔，看着就像是一个天然的实验皿。
她点点头，手指灵活的在终端上对那支去执行S-08-C-1031细微裂缝清扫的队伍下达了最新指令后，才又看向他的参谋长，“采集区的隔离带预设规格？”
“隔离带范围扩大至基准线外五公里，预设隔离带方案‘铁幕-7’启动初步资源核算，暂不进行实体部署，所需合金板材与能量栅栏发生器完成出库质检，于库区特定区域预置。”
“启用三级静默协议，所有非必要通讯转入地下缆线。侦察频率提升至每小时一次，重点监测菌毯活性及任何异常能量波动。”
海因里希的指令几乎看不出有丝毫的犹豫，彷佛每一个方案都早已在他脑中过了好几遍了，指令一条接着一条，清晰平稳的精准投送至各个部门，整个08战区的战争机器在他冷静的声音里进行着微调。
一种极为迷人的、海因里希式的极致谨慎。
中央塔的人还没有到，帕尔马口中的“条件待议”尚未变成具有约束力的正式协议。在最终的合作框架与风险控制方案得到确认之前，他所做的一切，都只会停留在‘准备’阶段。
所有的调整都是可逆的，所有的准备都是模块化的，就像将一颗颗棋子摆在棋盘边缘，手指并未松开，随时可以根据事情的进展决定将其推入战场，还是撤回原位。
在一切得到他本人的确认之前，他绝不会让08战区率先投入任何不可逆资源，或者承担任何计划外的风险。
一连串关于战区的指令后，那双黑色的眼睛终于转向你，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排，“塞西莉亚。”
“在中央塔专家组抵达并完成初步风险评估之前，你的活动范围，限定在A1核心区域，禁止以任何形式，接近S-08裂缝五十公里内的任何区域。”
这道指令清晰而冷硬，如同在秩序的疆域内划出一个巨大而舒适的、囊括了指挥部、主要办公区和主要生活区的巨大笼子。
作为被暂时收容在高度可控环境内的人，你并未感觉被冒犯，只是偏了偏脑袋，语气里有些被取悦的笑意，“眼下S-08裂缝成为您的最优资产了吗，您的黄金屋里不藏我，改藏它了吗？”
海因里希完全无视了这声裹着蜜糖的抱怨，他的思维精准的在大脑中筛选着塞西莉亚预案清单，声音略微停顿后又平稳的切入了短暂的寂静中。
“基于你的假设，我需要你优先评估一些潜在风险的发生概率与触发条件，清单稍后我会发给你。”
海因里希的目光落在你身上，像是在确认刚刚那些指令的接收状态，也像是在进行一项非正式的资产评估，“相关权限已经对你开放，包括S-08菌毯历年活性监测数据、能量频谱分析，以及S-02的‘忆潮’现象部分非保密级参数。”
这是一场精妙而不容置疑的‘校准’。
它旨在为了避免中央塔还未抵达的真空期里，无所事事的野火会因为无聊而去惹事生非，点燃预期外的火场。
你当然清楚。
你弯起眼睛看他在灾难中淬炼出来的冷峻脸庞，选择纵容了这条无伤大雅的预防性指令，“您真是太谨慎了，先生。”
海因里希的表情依旧没有丝毫的波澜，仿佛对他来说，约束一位天灾的预案与批复一份哨站补给清单本质上并无不同——都是维持他秩序宇宙正常运转的必要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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