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针踩过两点,节目组的人包括虞宝意,才真正有时间坐下来吃口饭。
她感觉身体快扛不住了,又不想被同事劝着休息,自己跑到附近买感冒药。回大厦时,被猛烈的中央空调吹得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虞宝意抱紧胳膊,埋头往电梯方向走,还没吃药,人已经晕晕沉沉的了。
刚按完上行键,又一人喊她虞小姐。
不是霍邵澎。
但也是她看了眼前一黑的人。
Florence穿着标准OL装,一步裙下的长腿被透明丝袜包裹得匀称纤长,站在她身后几米远。
“虞小姐,霍生想请你食个lunch(吃个午餐)。”
虞宝意把装感冒药的塑料袋抓在手里,“拜托转告霍生,我在工作。”
“虞小姐的同事刚在食堂打包走五十份盒饭。”Florence微笑侧身,“半个小时,不会耽误太久。同时,霍生也想继续通过虞小姐,尽快了解下沈生这位新的合作伙伴。”
虞宝意:“……”
是吗。
耗费两个小时等她,只为“尽快”了解新的合作伙伴,这话怎么听怎么矛盾。
可人毕竟是她先推荐的,不管两方达成合作,她在中间起了多少作用。
虞宝意像生吞了苍蝇般。
最后还是去了。
意外的是,霍邵澎就近将地方定在大厦食堂的二楼,倒不是很匹配他的身份。
下午两点多,里面已经没人了,剩下在取菜区和厨房区进进出出的叔叔阿姨。
他们坐在角落卡座,面对面。
来前,虞宝意把感冒药藏进手袋里。虽然自我感觉面色极差,但有妆容盖盖,应该不会露馅。
她清清嗓,“霍生,你找我有什么事?”
霍邵澎竟然在翻看食堂菜牌,神色自如寻常,仿佛上面写的不是五十二港元一份的鸿运叉烧饭,而是五千二的米其林法式鹅肝。
看完,他把菜牌递去,“点一份尝尝。”
“霍生真有意思。”虞宝意忍不住说。
“怎么?”霍邵澎拿起塑胶茶壶,给她烫过的杯子倒满茶水,“看不起这里?”
虞宝意笑了笑,意有所指:“不是我。”
从小到大追她的人不少,的确没有一个人第一回请她吃饭选在食堂的。
换做别人,虞宝意会以为对方经济拮据。可坐在对面的是香港霍家的大公子,她只能想,对方的口味也许别具一格。
同时,她也想试探下,霍氏和沈景程的合作是否完全基于双方的利益,而非另有目的。
霍邵澎不为她的误解解释,抬手招来食堂工作人员,点了菜牌上的“黑椒西冷牛排”,最后转头看她,引得工作人员也看她。
大公子别具一格,甚至不拘一格了,她还有什么好坚持的?
何况,现在不吃,到收工都别想吃了。
虞宝意要了份滑蛋牛肉饭,上上来时,卖相倒比外面茶餐厅的好。不过那份西冷牛排,就有点以次充好的意思了。
她吃过好东西,甚至还说不上次,明显一块冷冻肉,煎不出新鲜的血色和微焦的表层,肉质干瘪。
上菜的工作人员脸色木木的,可能也觉得这盘东西入不了霍邵澎的眼。
谁知,令众人提心吊胆的霍生拿纸擦过刀叉后,切了一块放进嘴里,用足优雅的礼遇和尊重对待这块牛排。
看他吃,虞宝意也迟疑地挖了几勺饭,饿坏了。
“长辈教过,尺蚓穿堤,能漂一邑。”霍邵澎说话时,便放下餐具了,“虞小姐,你对我有点误会。”
尺蚓穿堤,能漂一邑。
巧的是,虞海和也同她和哥哥讲过一个意思的话: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用以提醒他们,旬星发展得再好,也不能自满骄傲,高高在上,忽视或践踏任何人的感受。细微的隐患,也有机会酿成大祸。
道理简单,做到很难,尤其霍家这种体量的。
“我有责任保证每一位霍氏员工的感受和权利,他们吃着这些食物在我手下工作,不是为了让我看不起这些食物的。如果我认为实在难以入口,更有义务提醒负责人改善食物味道,提高品质。”
他声音像一坛酿到正当浓时的陈酒,醇而不过厚,说着乏善可陈的话,只叫人嗅到流长的酒香。
虞宝意吃了好几口饭,胃部才慢慢反馈出充盈的感觉,说话也有了几分中气:“霍生,多谢你给景程机会。”
这次,半真半假。
刚刚那番话不正是在点明,她的担忧是多虑?
他和沈景程的合作,非那夜她男朋友在人群中出糗,临时起意想带个看不起的笑话在身边。
有这个念头,因为她见识过这些公子爷何等傲慢,又最是爱用平民百姓来衬托自己的傲慢,有什么荒唐事做不出的?
同时,虞宝意怀疑,霍邵澎调查过她的家世背景,必能懂这细微之处。
她懂,他竟也懂,还猜出她懂,设好一番局解开误会。
虞宝意更觉他深不可测。
霍邵澎似乎没有意愿再用餐,靠着卡座软包后背,“要谢,虞小姐不妨告诉沈生,以后见到我,不必——”
他突兀地空了一下,想到什么似地笑了笑,说:“太客气。”
原先说……
摇尾乞怜的。
虞宝意看起来又松了口气,绷紧的肩膀半塌下来,朝他也笑了笑,开始埋头认真吃饭。
敏感,又单纯得可爱。
说半小时,就是半小时。
Florence送走虞宝意后回到食堂,就见一人站在霍生旁边。
霍邵澎接了那人递过来的杯子,含住一口温水,片刻后掩唇,低头吐到干净的碗中,重复三遍,才让口中廉价劣质的肉味消失一些。
她走过去,“霍生,都安排好了。”
霍邵澎没给任何反应,眼神区别于早前面对虞宝意的温和良善,有些阴晦。
Florence以为Boss还在为那女人烦恼,贴心问:“霍生,要调查虞小姐任职公司的事情吗?”
“不用心急。”霍邵澎起身,微微昂首,拧了下领带。
语速匀缓而危险。
“我要,慢慢来。”
-
一整个下午,虞宝意都不在状态。
这时,宋青可为数不多的用处就出来了。
她摆着总制片的谱发号施令,综艺快到尾声,再架空也没什么意义,摆明只想再恶心一下虞宝意。
虞宝意不舒服,安心当甩手掌柜,好好一个总制片,坐在墙角一张矮凳上神游太空,像个临时工。
“宝意,你要不回家休息吧。”文殷走过来,“脸色好差啊,这里有我们就够了,不会给你添乱的。”
她打了个哈欠,吃了药,困倦摆在脸上,“我没事,今天又不用开夜工,不好早退。”
文殷是唯一知道她生病,也是全组唯一一个会讲粤语的。
她切换了语言系统,还谨慎放低声音:“个个model早知唔请啦,净识玩野,仲累埋你病左,都唔知系系……(那个模特早知道不请了,只知道玩阴的,还连累你生病,都不知道是不是……)”
虞宝意知道她要说什么,目光静下,“唔好再讲了(不要再说了)。”
她怕文殷刚刚那番话隔墙有耳防不胜防,用回普通话,摆了下上司架子:“天行是小公司,请什么嘉宾,都是大家一起商议决定的。还有,你是新人,说话不能这么没大没小,要尊重每一位上节目的嘉宾。”
意思是,宋青可没机会玩花样。
实际上这个模特Gina,的确是宋青可的提议外加联系洽谈。《我可以去你的城市吗》主题是城市风俗与特色,稳正得有点无聊,这时就特别看嘉宾的节目效果。
港台人表现尺度一向比内地明星大,Gina也确实玩得开放得开,自带娱乐方面的话题度。可放在这样的综艺里,一拿捏不好分寸,会有下架整改的风险。
那时,作为总制片的她,无疑是第一责任人。
谁管你当时在组里有没有话语权?
文殷孩子气地撇撇嘴,没再说什么。
虞宝意也没精神说了。矮凳委屈了身高,她抱住逼不得已对折的长腿,脸贴着膝盖,想将就眯一会。
“请问系虞小姐吗?”一道女声在头顶响起。
她反应迟钝,慢吞吞抬起沉重的脑袋,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来人虞宝意不认识,可穿着风格和那套标准到好像模板的微笑公式……
“文殷,你先去忙吧。”她还剩几分清醒。
等文殷走后,女人开口说的还是粤语,声音悦耳动听:“霍生为你准备了一间休息室,虞小姐,请去休息一下吧。”
“……”虞宝意强打精神,“我……”
“他托我转告,虞小姐也不必客气。”
她原想说,她不需要的。
可看着女人的微笑,莫名想到那人托员工转告时说“虞小姐,也不必客气”,那诚意又漫不经心的语气。
虞宝意实在熬不住,又叫回文殷,仔细吩咐她多注意哪些地方,别被人钻了空子。
最后跟着女人来到一间整洁敞亮的地方,摆饰简单,中间有张床。
女人用遥控器关上窗帘,“虞小姐,节目组那边,霍生已经安排有相关工作经验的人帮你盯着,放心休息吧,想走时,楼下有台车在等你。”
虞宝意垂头,面容虚弱苍白,眸光四散,几根发垂在颊边,好不可怜。
她低声:“霍生这么细心吗?”
关于上司的,女人谨慎,笑而不答,轻手轻脚关上门。
出去后,虞宝意再度环视房间,目光最后落在床头柜的保温壶、杯子、体温枪和退烧药上。
她知道自己不该莫名承别人的好意。
尤其是,那人捉摸不透,善恶难分,在她面前,却又把好意那面放大。
可与那夜一样,她的确需要一台车,此刻也需要一张休息的床。
好久没这种感觉了。
诚然,她享受着父母兄弟的宠爱,可她始终有点身不由己,唯有以独立远离。
如今上至工作碰壁,下至一场感冒,已经不会再向他们求助了。
男朋友更是教会她加速独立的,难以依靠。
虞宝意躺在床上盖好被子,给手机设了个闹钟。
两个小时。
够她酣梦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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