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轰隆”一声巨响，爆炸令方圆十米的裸子植物都碳化成灰烬。
这里的树木高大、灰绿，树皮上潜藏着会变色的昆虫，喉间发出树叶摩擦一般的声响。巨大的爬虫类动物在沼泽里翻滚、嬉戏或者争斗，发出恐怖的嚎叫。
茫茫林原，在叶间抬起头，连天空都是令人绝望的灰白色。
充斥着未被科技驯服的野蛮。
丛丛火光在蓝色液体上燃烧，焰影像腾蛇一般爬行、蔓延，最终流入小溪，逐渐熄灭。
约夫坐在副驾驶，扭头看向两位同伴。
开车的是一个刀疤，眼睛精光闪烁，名叫格桑。
后座是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刚才的爆炸就出自他手。
真想不到，约夫想，明明看起来很羸弱。
第一次在偷渡跃迁点见到他，狼狈得像个乞丐，精神也不太正常。
当时约夫还以为他是来庇特律求药的瘾君子；或者，做别的工作……毕竟，他很漂亮。
“炸……炸弹的威力真……真大。”约夫是个结巴。
格桑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约夫知道，因为格桑好面子，不愿意承认自己错了。
刚刚格桑和“文”争论了很久，准确讲，是格桑单方面嘲讽，质疑文自制的炸弹能不能炸开路障。
结果显而易见，格桑输了。
爆炸的威力比他们想得都要大。
车辆渐渐驶入灰岩路面，远处的城邦露出了模糊的轮廓。城市哨塔的灯光下，隐约可见冷峻的建筑线条，像苍冷的岩山一角——这就是α行星上唯一的城邦，庇特律，也是他们的目的地。
靛青色的迷雾中，偶尔有鞘翅目昆虫撞击挡风玻璃，又嘶鸣着飞远。
文满星闭起眼睛，等待爆炸引起的耳鸣褪去，面色越来越苍白。
耳鸣是当年那场爆炸的后遗症，之一。
半年前，首都星蓝区发生刺杀案后，包括文满星在内的军校护卫队被全员逮捕，队长劳德服毒自尽。
而文满星还没等到审讯，传说中的“狂热分子”就用一颗炸弹引爆了地下监狱。
监狱里的所有人都死了。
脱去那层文明的精英皮，出身底层星系的文满星总结了五个字：“狗/日的上帝。”
他脑中出现了一道机械音：“请注意，侮辱性词汇，请注意文明用语。”
文满星闭了闭眼睛。
爆炸后，文满星侥幸没死，脑子里却多出了这道机械音。他一开始以为是敌国联邦的新科技，甚至怀疑是自己的幻听。
可后来发现，这个机械音真的在爆炸中救了他的命。
文满星拖着一口气逃出了首都星。只是从此后遗症缠身，五感衰退，还要完成机械音给他发布的任务。
他问过系统为什么要救自己。
系统回答说：重要人物出现死亡，事件崩坏，需要激活npc进行事件修补，完成世界线。
当时他没有听懂，现在却逐渐猜测出那些词语的意思。
他是个不重要的人物。系统选择救活半生半死的他，完成本该由别人完成的任务，目的是使一个故事得到圆满。
简而言之，是个工具。
他怀疑过系统是否参与过自己的死亡。
当文满星旁敲侧击，询问自己的死因时，系统只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话：
这与你无关。
可能意识到自己的敷衍，系统后来又安慰文满星：这只是某些中心人物的行为造成的余波。
“你只需要完成任务，我可以保证你的永久激活。”
文满星当时微笑着，温驯地说：“好啊。”
如果系统肯费心观察一下这个小人物，就会发现他的眼睛里有一股阴郁的热情。
“我一定会找到他们的。”他轻轻说。
同时，他也很好奇，系统一心维护的，到底是中心人物里的哪一个。
这次系统发布的任务是：1、进入庇特律。
2、找到“神”，帮助“神”，信仰“神”。
格桑油腻的双手摸着方向盘，侃侃而谈：“知道庇特律什么最出名吗？”
约夫问：“什么？”
格桑哈哈大笑：“神甫和婊/子！”
约夫沉默了。
格桑尤其喜欢粗俗的色/情笑话，瞟了后座一眼，他说庇特律的妓/女都离不开药物，底特律的神甫也离不开妓/女。
庇特律是一座灾后重建的城市，坐落于α星北半球，是α星上唯一的人类聚落。
百年前的星际战争对于α星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损失，庇特律的思想家痛定思痛，将战争归咎于人类的非理性因素。
银河历402年，庇特律宣布中立，退出帝国与联邦间的星际斗争，闭守城邦，成为第三世界行星。
为了遏制“非理性”的滋生，庇特律制定了强制药物注射条例：城中居民都需要注射药剂，确保不产生非理性的情感。
因此，庇特律的药剂学研究十分深入。除了情绪抑制剂，各种成瘾性/药剂也异常泛滥。
格桑就是个典型的瘾/君子。
车辆远离了林原，潮湿粘腻的感受渐渐消失，文满星嗅到了一种焚烧后的气味。
越野车越来越靠近目的地，迷雾中隐约可见冷铁色围墙直插天际，文满星注意到，城门的外侧墙面异常光滑，形状如同堤坝一般倾斜。
周围渐次亮起了车灯，都是进城或回城的车辆。它们像趋光的虫群，拼命向灯塔中心聚集。
——庇特律的宵禁时间快到了。
格桑加快了车速，如果赶不及在宵禁前进城，他们就要在城外度过一夜。但庇特律不允许人们在城门处停留，只能原路返回。
前路越来越亮，迎面是一座高不见顶的深灰色Π字形建筑。通过外墙，越野车终于驶入了梁桥。车辆已经规矩地排起了长队。
内墙看起来更加坚固。高处有排列规律的孔洞，里面闪烁着红光。
格桑吹了声口哨：“知道那上面是什么吗？超能光子武器。进口货！”
“只要你有一点不对劲，欻，”格桑阴森森地说，“你就死了。”
格桑所说的“超能光子武器”全称是防御性光子狙击炮，通常用于扫描和抵御异常入侵。文满星看不出它的型号，但能确定不是帝国出口。
他认识帝国每种类型、每种型号的武器。
车窗突然被敲响，一个身着灰色束袍，明显是神甫的人命令他们下车。
三人一人领了一只药剂瓶，玻璃瓶里是淡黄色的液体。
“到门口排队，领注射枪。”神甫提醒道，“不注射药剂，你们就无法入城。”
等他走了，格桑咕哝了一声：“搞什么，简直就拿我们当瘟猪。进栏前先在屁股上扎针疫苗。”
约夫大惊失色：“一定要……要在屁股上扎吗？”
文满星：“……”应该是在脖子上。
队伍渐渐变短，三人离城门越来越近。
庇特律的城门呈现铁灰色，上面雕刻着一个巨大的宗教符号，凹槽部分用黑色防腐涂料加深，远看如同给城市烙了个印。
这是一所宗教氛围浓厚的城市。
文满星心想，如果他的个人终端还在的话，现在还能查查他们信什么神。
可惜，爆炸之后，他成了已死亡的通缉犯，浑身上下只剩下一块怀表。
文满星富有幽默精神地补充：除此之外，还有一身后遗症和一个把他当工具的系统。
墙根下都是灰色束袍的神甫，用一种体温计样式的仪器扫描回城者的大脑。他们把那东西叫情感值测量仪。
文满星观察后发现一些不对劲。那些排队的居民有男有女，有些眼圈青黑，皮肤上针孔明显，显然是药物成瘾者；一小部分衣着暴露，笑容暧昧地搂抱在一起，甚至有人趁机轻抚神甫的下巴。
这些显然不是虔诚的信徒。
他询问过系统，一直闭关锁城的庇特律如何维持运转。
当时系统表示并不知情，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才查询了一些书面资料。
“庇特律从前就和别的星系断绝外交，需要的一切资源都只能从城外获得。所以要求每个人出城工作，用来兑换生活品和药剂。”
“还有的，就靠身体交易获取。”
“在这里，每个人的药剂申请都有记录，没有工作值兑换药剂的，就会被逐出城外，除非——”
文满星：“除非什么？”
“除非你是神甫。”
文满星好奇：“那神甫的作用是什么？”
“庇特律神甫是庇特律的精神支柱。庇特律居民每天都要聆听神的教诲。这些神的旨意都由神使来传达，神甫负责传授给平民。”
系统不愿意再念了。
下一波就轮到他们注射了。
文满星斟酌地提问约夫：“刚刚那些人，做身体交易的，不涉及情感和违令吗？”他/她们甚至敢调戏神甫。
约夫表情怪异地说：“我一开始也觉得奇怪，不过庇特律的神谕解释说：除了**和恐惧，人不该有其他感受。肉/欲是不属于情感的，所以这些交易合法。”
文满星点点头，心说：多淫/荡的神谕，看起来简直像人写的。
突然，城门打开了。
伴着一声沉闷的声响，带有宗教徽记的大门分成两半。一群灰衣神甫鱼贯而出。这在人群中引起了一股骚动。
一位身着棉制黑色束袍的中年人紧跟在灰袍人后，像一朵乌云般笼罩了一个瘦弱的男子。
“那是……是黑衣神使。”约夫难掩激动。格桑也有点震惊：“看来有人带了违禁品。”
格桑偷偷看了看自己的包裹。“一切艺术、文学相关的东西，都不允许进入庇特律。”
“一旦被发现，就会被……”
黑衣人在男人身上搜到了一张音乐录制卡。用个人终端播放后，他朝士兵点了点头：在男人的哀嚎声中，他挥手让士兵把他带走了。
文满星听出那是一段旧历时期的古典音乐，出自拉赫玛尼诺夫。
格桑幸灾乐祸地说道：“真是个疯子，他还不如去录一段色/情/视频，这压根不会被抓。”
“他完了。”
轮到他们接受检查了。格桑打开了包裹，里面是一堆色/情/杂志。检查的神甫翻了翻，示意通行。
轮到文满星时，他示意自己什么也没有带。神甫看了看他简单的着装，翻了翻口袋，抬手示意通行，却被一道声音阻止了。
“等一下，把他带过来。”
一个黑色的身影斜靠在城墙边，束袍的领扣半解开，双臂抱着，姿态闲适得像来逛街。
文满星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他身量很高，声音冷而沉，语调却漫不经心。
走近后，文满星看着他的脸，忍不住有些失神。
这时，一只戴着黑色皮制手套的手捏住了他的下巴：“你脖子上，是什么？”
所有士兵们的枪口都对准了文满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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