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幽深不见底,又有雾气弥漫,亏得苏挽真有那胆量,毫不犹豫就跳下来。人从高处坠落时,离明知非常有把握,却还是不期然心头一紧。
他从落脚的树根纵身飞起,稳稳接住了那片雪花一样的瘦削身影。
苏挽真顺势抱住了他,脸上笑容愉悦,似乎根本没有设想过其他危险的可能性。
离也抱着他,紧的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双手从来只知道杀人,没有尝试过保护是什么滋味,自从抓回这个人质,却三番两次护他于生死之间。
连离自己都想嘲笑自己了。
保护是需要信任的,苏挽真不知道对他这个魔修哪里来的盲目自信。
不过他确实四平八稳地接住了人,贴着崖壁落回树根,顺手将广仪的寒渊剑丢了回去。
苏挽真眉心有淡粉色的狐尾印记,应该是追种下的,用以控制他。离轻轻一弹,把那枚印记驱了出去。
很快他就后悔这么做了,因为得回身体自由的苏挽真马上双手搂紧他的背,把头也枕了上来:“嘻嘻,阿离真厉害。”
离哑声:“用不着贴这么紧,掉不下去。”
躲了会儿,苏挽真袖子里的偃鸟自己飞出来,盘旋片刻,往上飞去。
很快上头就传来追和鸣的声音:“阿离,上来吧。”
离上去才发觉怀里的人不太对劲,一直扶在他肩头默不作声,仔细一听,呼吸声细碎虚弱,像在极力在忍耐。
他将手放在对方背心,忽然想到上次好心办坏事,又沉默着收了回去。
苏挽真只是累的,被追控制着身体使了套行云流水的剑法,换做一般人当然没问题,换成他这药罐子,跟散架没两样。
但他又不想叫离觉得自己很没用,因此拼命忍着。
他还以为自己会被立即丢开,等了一会儿,居然没有动静,他扶着离的胳膊勉强抬起头,笑了笑:“你瞧。”
他亮出手里的残魂碎片,是从云玦手上抢来那片。
“这下我指定是大功臣了吧?”
虽说他不想把碎片给魔族,但要调查离的动机,总得先表示一下。这次就算是魔尊也挑不出他的刺。
离一语不发接过碎片,看他的眼神充满探究。
“呀!你受伤了吗?”苏挽真突然发现离左手臂有血,是从伤口渗出来的。
他伸手去碰,离却蓦地推开了他。
苏挽真踉跄两步,险些跌坐在地,瞬间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他上次这样是装的,这次怎么看都不是。
他脸色煞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表情疼痛的有些扭曲了。
离万没想到同样的力道,这次会这样。
追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说风凉话:“哎呀呀,阿离,早让你灭口你不灭,这会儿想通了?”
鸣也在奇怪,把头伸到苏挽真脸下:“就推你一下,你怎么成这样了。”
那偃鸟居然颇有良心,跳到苏挽真背上帮他捶打,好半天,咳才止住。他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掀起眼帘看向离。
离身体僵硬,表情难看,手还停滞在半空,似乎刚才想扶但没来得及,如今又迅速撤回来。
半天,他低声吐出一个字:“……脏。”
苏挽真反应了一下,才听懂他的意思。
他是在和自己解释刚刚的行为?
不是故意推他,是不想被他碰到,因为,脏?
苏挽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还是有点糊涂,离指的是他手脏吗?没有呀,干干净净的,哪里脏了。
突然间灵光一闪,苏挽真脑海中似乎飞过几个记忆片段。
但太过模糊,一时不能提取出关键。
他摇了摇头,还是之后再好好回忆,现在有更要紧的:“你手臂上的伤怎么回事,是刚才……”
离偏过脸去:“无事,凭他也能伤我?是我自己,吞鬼见血就兴奋,我喂它点。”
敌人的都不够,还要喂自己的?苏挽真眉头紧锁,盯着他那把妖刀。心脏涌出一股强烈的心疼。
偃鸟说出了他的心声:“坏东西,坏东西。”
他知道离的过去,离变成魔修恐怕也有许多不得已,魔族功法再逆天,但应该能帮他压制过去的毒吧?
可他却仍然要承担这么多痛苦。
“好了,”追打岔,“小团雀这次表现不错,回去我会如实秉明尊上的。”
离斜觑过来,问追:“刚才是你的主意?”
苏挽真整理了下心情,换上一副笑颜:“这么聪明的办法,当然是我想的,怎么样,我刚刚使剑的样子是不是很厉害,有没有、咳咳,有没有多喜欢我一点?”
抢功抢的太急,肺活量跟不上。
离眉峰聚拢,显然不太相信。
追佐证:“确实是他的主意。我可猜不到那个广仪真的敢一个人来对付你,更猜不到华阳宗后方的布置。”
离看向苏挽真。后者一脸邀功地朝他笑。
他未免太了解云玦这次的行动了,了解的就像商量好似的。如果不是看见刚才那一幕,他必定以为他们是商量好的。
刚才……苏挽真一剑刺了自己心上人的时候,表情,居然是有点痛快的?
当时离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难道,他真的不喜欢那个人了?甚至,还有点怨恨对方?
离一瞬冒出个有点荒唐的念头来:这个苏挽真,不会是被人夺舍了吧。
不过,什么样的怪人会在夺舍了这具应有尽有的漂亮躯壳后,想不开来喜欢他呢。
“阿离,果然还是包扎一下吧?”苏挽真又在盯着他的伤口看了,明明自己都面如金纸,摇摇欲坠了。
“……你要多爱惜自己呀。”
苏挽真越说声音越小,说完这句,蓦然两眼一黑,栽倒过去。
离仓促接住了他:“喂?”
他抬头看向追,神情透露出责备,追一脸无辜:“别怪我,我也没想到他这身体这么不经用啊。再说控制他偷袭广仪,是他自己的主张。”
离:“你明知道他是跑几步都喘的身体。”
追张大了嘴巴:“你……你现在是在生气?”
离沉默了一瞬。
“没有,人是给我看守的,出什么问题,我会嫌麻烦。”
追点点头:“哦,那我回去就禀告尊上,把人交给我来看好了?”
离冷冷睨她一眼,追摊了摊手。
鸣围在苏挽真身边反复探了几遍脉象:“他的病好杂啊,这就是邪神赐福的厉害?感觉不喂他吃药不行吧。不过……他平时都吃些什么药呢?”
离目光一凛:“先回魔域。”
.
苏挽真又做梦了。
之前,他总是梦到离被万箭穿心,而自己在迷雾中唇焦口燥,声泪俱下,却也无力回天。
这次有些不一样,不是未来,他梦见很久以前的事。
还没有上琼山成为修士前,他是樾水王宫里锦衣玉食的小皇子,人生里最大的忧愁,就是因为身体不好,总被关在寝宫里没有自由。
一次偷溜出去玩,他不慎被人贩子卖进了黑赌坊。
赌坊明面是个棋馆,实际上每晚都有一个娱乐项目:“斗兽”。
所谓的“兽”,皆是一些无家可归的少男少女。一开始赌坊坊主只是兴起收留几个手脚不干净的混混,叫他们上擂台彼此博弈,台下的人押注谁输谁赢。
后来愈演愈烈,博弈变成你死我活的斗殴,打得越凶残,越激烈,台下看客越兴奋,赌的金额也越高。
为了让看客尽兴,也为了让“兽”们物尽其用,坊主想到了黑市商人间流传已久的偏方。
——把人做成药奴。
这样,即便是苏挽真这种身子骨一碰就散、毫无战意的“兽”,也可以变得渴血,逆转赌局,增大看点和博弈的乐趣。
也不是所有抓进来的孩子都有资质被做成药奴,毕竟那也要成本。为了筛选资质好、求生欲高的孩子,坊主每隔一段时间,就把十个少男少女关进小黑屋里,逼迫他们只能活一个出来。
苏挽真刚被抓来时,地下牢房里已经关了七八个孩子了,他们看见他,像在看一只蝼蚁,一具尸体。
苏挽真尝试和这些人说话,没有人理他,他不理解为什么。
某天牢房过道传来嘈杂的打骂声,锁链叮铃哐啷,一个戴着面具的少年被用鞭子驱赶着往里走,路过他这里时不慎摔倒了,引来看管者变本加厉的鞭刑。
已经被做成药奴的“兽”会戴上特质的面具,但那时苏挽真不知道面具是这个意思。
“你、你们太过分了,不要打他!”他壮着胆子喊了出来。
鞭子抽打在牢房门上,看管者唾骂:“也有你挨揍的时候,滚回去。”
苏挽真跌坐回草垛里,回头一看,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那么冷漠。
他害怕极了,可还是鼓起勇气,隔着监牢的铁柱,将手伸出去,拉住了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的手。
少年满是淤泥和污血的手猛地一缩,面具下,诡红的眼睛看过来。
苏挽真吓了一跳,但紧紧捉住了少年想抽走的手,迅速往他掌心里塞了一瓶金疮药。
少年嘴巴蠕动,好像是说了什么,他没有听清。
……
不知为何,在这一次的梦里,苏挽真好像拂开陈年的迷雾,听到了少年的声音。
他说的是:“别碰我。”
“……血很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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