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竹野闭上了眼睛。
此时傀儡之外,暴雨倾盆,豆大的雨滴敲击着铁甲的表面,蓦然一道闪电劈下,震的山川间风雨飘摇。
夏天要到了,江竹野方才换了一身短衫,紧实有力的小臂上爬满了黑金交错的鳞片,那些错综复杂的纹路从不同的方向一直攀升到脖颈,连成一朵妖异而危险的花。
她皱着眉头,臂膀上划开两道纵深的伤口,正向外源源不断地冒着血水,而她整个人静默着,像压抑着准备爆发的火山。
夜深了,明浔依然守在江竹野面前,他的神智已经有些无法集中了,但江竹野内府的每一丝变化都让这个浸淫魂形领域多年的老者感到奇妙不已,他一边运转着魂形进行观察,一边疯狂地在纸上写写画画记录着。
哒,哒,哒。
有什么人缓步走了进来,用冰凉的手指贴上了他的脖颈。
明浔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猛地转过身,看见薛铭笑眯眯地站在自己身后,乌黑的长发散在身后,眉间的桃花妖治得瘆人。
“我让傀儡先自己跑着呢,道长辛苦了,歇息一会吧,我来守着她。”
明浔觉得薛铭和江竹野的状态都非常的不对劲,但他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当是舅侄之间起了矛盾,心下明白自己不方便插手,遂点头致意,收拾好稿纸进了内侧的房间。
薛铭的狐狸眼在暗夜里泛着绿光,他面对着江竹野盘坐下来,背后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的摇晃着,良久,他伸出了手臂,按住了江竹野的手腕。
江竹野觉得自己的心神再次进入了一种十分玄妙的状态,内府膨胀和被挤压的刺痛让她时刻保持着警醒,两种不同的血脉一内一外地对抗着,纷纷将灵气向对面推去。
她咽下一口腥甜的血,不管不顾地将曾经建立的漩涡撕裂开来。
太痛了,好不容易稳固下来的魂形被硬生生撕扯成几瓣,江竹野有一股强烈的呕吐感,弯下腰去,连叫喊的声音都没有。
她从来不是能忍痛的人,甚至说十分的娇气,从前跟着师父训练的时候经常抱怨自己腰酸或者腿疼。
只是那些倾诉的对象都不在了,自己就突然变得沉默了起来,再大的伤口也只能咬牙坚持过去。
两种血脉终于顺着血管缓缓碰撞在一起,江竹野两鬓被汗给浸透了,她几乎怀疑自己血管要被撑裂开。
在激烈的相互博弈之后,两股气息逐渐融合在了一起,江竹野慢慢地稳定了下来,她长舒了一口气,看着自己眼前闪现的诸多画面。
灵气更为浓郁的上古时期,空中啼鸣盘旋的火鸟,山间轻盈跨越的岩羊,还有山巅之间,苍穹之上之上游弋的金龙......
那是她的祖先生活过的地方。
江竹野好像也体会到了那种畅游山水间的乐趣,她上天入地,无所不乐其极,她——嘶......
轰隆!
又是一道炸雷。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顺着她的手腕穿了进来,像柔软的锦被里出现了一根淬了毒的银针,在翻滚间扎入毫无防备的后背。
江竹野倏然睁开了眼睛,同眼里泛着凶光的薛铭四目相对。
“舅舅,我给过你机会了。”
她轻声说道,随后反手篡住了薛铭的手腕。
薛铭只觉得自己像被一双玄铁制成巨大的钢爪给钳住了双臂,但真正紧贴着自己的皮肉的却是这么一双纤细的手掌,对面的人像是知道自己的早有预谋,却又不甘心地继续验证。
真像啊,简直和自己的姐姐是一模一样,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
当江竹野闭上眼睛的时候,在昏暗的灯光下高挺的鼻梁投下阴影,那时候最为相似——在过去的无数个夜里,姐姐就是这么守在他身边的。
她为什么要丢下自己呢,他没法好好守护她吗,他的心术不正吗,为什么姐姐宁愿信那个没用的男人和这个装模做样的老头子,都不愿意到自己身边来呢?
威风凛凛的傀儡停在了有些破落的丹森村落面前,此时风雨吹打着上了年纪的屋檐,泥泞的院子里空无一人。
那个可笑的老头子就躺在里面,他愚蠢地把竹野送到了自己身边,只要自己微微侧下刀身,就能让竹野再无别的牵挂。
薛铭垂下了眼帘,他低声道:“怎么了?可是看到了什么幻境?不用害怕,我给你护法。”
江竹野此时状态并不稳定,她料到薛铭会动手,却没想到他能直接影响到自己看看熔炼成功的血脉,一时间心神有些动荡,不合时宜的情绪也微微浮现了出来。
“如果你们没有选择在这个时候开山,我父亲应该能活着出来吧。或者说,那些流言,本就是你们在背后操控。”
江竹野凄然地笑了起来,一点点剖析开自己始终不愿意去细想的方方面面,薛铭对自己父母闭口不谈的态度,欧阳询恰好出现的时机,李长枫对自己若有若无打量的眼神——
她怎么会察觉不到呢?
她也是害死父亲的凶手之一啊。
江竹野的眼睛染上了鎏金的颜色,尖锐的犬牙一点点露了出来,她本来稳定下来的血脉再次发生了动荡,不断翻滚,不断突破,不断挖掘出更古老的记忆。
她不由自主地有了一种仰天长啸的冲动,周身乌黑的鳞片一点点的褪去,生长出淡金色的软甲,末端泛起点轻微的红。
薛铭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直接被当胸一震,整个人向后飞去,直接撞破了较为脆弱的傀儡胸甲,裹挟着木屑铁碎飞了出去。
滔天的威压轰然震开,傀儡的上半部分直接被当中劈成两半,露出其中浑身萦绕着黑气的江竹野,她睁开了眼睛,看着村口遮天蔽日的古树。
江竹野抬起了头,看着倾盆的大雨,伸出了手掌。
刹那之间以她为中心的雨滴全部悬停在了空中,仿佛有一道透明的屏障展开,为她的身侧营造出了一个真空的区域。
水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而龙遨九霄,天地为之生,万物化雨泽。
天地风声,雨声,鸟雀摇落声......江竹野脚尖轻点木板,踩着雨滴飞至了半空,让水流在她的身边化作一道道汹涌的漩涡。
这场暴雨,本就是为她而落。
她感受到了。
江竹野凌空挥爪,把躺在泥泞里的薛铭扯到了自己身前,一言不发,直冲着医馆而去。
薛铭没想到就算在江竹野如此重伤的环境下自己也没能放倒她,心道自己大势已去,只得继续装傻:“你被什么魇住了?我是舅舅啊,我们是来救你师父的!”
进入了属于自己的秘境以后,江竹野心念一动,把傀儡中战战兢兢的明浔带了出来送到医馆里,将生骨白放置在阮陆行的床头。
接下来师父能不能活,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江竹野绷着脑海里的一条线,打开了医馆内部时间的流动。
她回过身去,一把将薛铭摔到树干上,不等他多的反应,尖锐的爪子就直接刺穿了他的肩膀,将他牢牢地钉在树干上。
薛铭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看着江竹野的眼睛,轻声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的母亲怎么样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薛铭丝毫不顾及自己的伤口,颤抖着大笑了起来:“再问这个问题还有意义吗?她死了,被青云宗派去了寂静海,为了什么大义苍生留在了那里,连尸骨都没能剩下。”
薛铭微微向上滑了滑,直起了身子,俯视着江竹野,温声道:“竹野啊,我现在只有你了,天地之大,何处可以让我们容身啊......”
江竹野不为所动,她缓缓旋转了一番搅合在皮肉里的尖刺,看着薛铭额间暴起了青筋,继续问道:“当年把我父亲镇压在树下的,都有哪些人?”
薛铭在极度疼痛的状态眸光一闪,坦然道:“说实话,什么人都有,凶兽内部族人,所有人族修士,他们都不希望看到他真的激发自己的血脉,也想牺牲他一个来稳定方圆百里的地脉,我和你母亲当时都被囚禁了,等被放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他的神情逐渐哀愁了下来,像是在这劈里啪啦的雨声间短暂地忆起了从前的时光。
薛铭低垂下眼来,一脸受伤地问道:“我做错了什么?我设计将欧阳询逼到这里来,我让所有修士从幻境里看到他们从前的一举一动,我这些年来忍辱负重就是想和你母亲团聚,谁知道——”
“最后一个问题。”
江竹野扯住了薛铭的衣领,让他被迫弯下腰去仰视着自己,她居高临下道。
“你当时背叛我母亲的时候,她也是这么看你的吗?”
薛铭猛的抬起了头,不可置信的看着江竹野。
那张熟悉的脸上表面是巍然不动的冷,再往深处探却是让他最不想看到的失望。
薛铭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就失了态,整个人处于应激状态,雪白的尾巴毛一根根竖了起来,狼狈而惊慌。
“也难怪我父母不要你,自以为是,胆小如鼠,徒有一副七窍玲珑心——”江竹野的指尖划过了他脖颈间剧烈搏动的血管。
“你们一个个——”
薛铭没有机会说出自己潜藏在心底的话了,他的思绪慢慢凝固了下去。
檐下的风铃不再晃动了,那双曾经让人颇感安心的狐狸眼一点点地失去了光泽。
江竹野仰起头来,没再控制周身的雨水,让它们肆无忌惮地敲打在自己身上,以酸涩的眼眶为起点,趟出一条蜿蜒狭长的小路。
“你杀了他?”
背后苍老的声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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