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月上柳枝。
迟垣的房间空空荡荡,无一人影,榻上的软褥有皱乱的痕迹。
有一抹红色悄然游走,飞进另一边。一名紫衣女子停在窗前,似乎等待多时。
轻风在空气中一晃,云子清落至窗内,开口道:“阿意。”
“哎呀,不是告诉你了么?别叫我阿意。”
紫衣女子关了窗,往屏风后走,坐在梳妆台前,桌上铜镜照出一张温柔恬淡的脸蛋。
只是她杏眸圆润,语气娇憨,神态宛若天真少女。
她嗔怪道:“我现在叫紫月,可别叫错了。”
与白日里人前那副恬淡的模样大相径庭,也与这张脸的气质大不相符。
房间内布局陈设与迟垣所住房间基本一致,云子清随她走至深处,顿时有些心猿意马。
他收回心思,提醒道:
“阿意,紫月被你困住,这只是暂时,你不能一直冒充她的身份。”
“无妨,她何时能脱困,还要看她的本事。”
阿意回想那女子的性情举止,大约模仿得不够像,好在没有熟悉她的人,还未暴露。
云子清关心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阿意对镜欣赏起这张脸来,说:“我还有件事要搞清楚,深夜我得再去侧院探察一番。”
说罢,她轻轻抚摸脸颊,细长的手指沿着皮肤纹路移到锁骨。
她仰起下巴,指甲陷入皮肤,竟掀开一小片软皮来,沿此处一用力,赫然撕下一整张人皮面具。
露出尖尖下巴,是一张俏皮的脸。
她揉揉两腮,对镜中的自己眨眼,长舒一口气:“这面具带着真不舒服,还是自己的脸看起来顺眼。”
这张皮光滑平整,五窍空洞,被放在一边,依稀可见是一副精致的脸。
昨晚,迟垣不知为何拉着沐风先行离开。
身边还有李自毁和任藏锋两个人精。根本不易于行动。
李自毁精明阴邪,任藏锋沉默寡言,她担心说多了露馅。
迟垣在的话几人好歹还能说上几句,他一走,气氛完全僵硬,在那树上简直呆得难受。没多会儿,她也找借口离开了。
直到深夜,才再次潜入到那院子里,她担心打草惊蛇,只看一眼、不做停留迅速离开。
云子清喉头发痒,胸中莫名压抑,心跳得慌乱,总感不太妙,可能是因为他今日遭遇杀手之事,也可能是别的。
他不安地摩挲手指,低声道:“阿意,我有不好的预感,还是小心为妙。”
阿意自信道:“放心,我能保护自己,你和迟垣一起行动也好,有危险他还能顾着你。”
她一停,语调低了几分,“他会的吧?”
云子清点头,“嗯”一声,阿意放心地一拍他肩膀:“我们分开行动,时机成熟时我会及时抽身。”
这样最好,不发生意外,也没有危险,一切都能按照设想顺利推进。
现实真会如人所愿吗?
窗外柳枝摇曳,枝影横斜。风吹过,它开始急促摇摆,外头哗哗响动。
枝叶交错,伸出细而长的阴影从窗缝钻进来,蔓过窗棂,在地面跳跃。斑驳月色下,仿佛无数只缠绕的手爬行地面,显现出扭曲的轮廓。
有一条影子攀上阿意肩头,云子清眼皮一跳,吐口而出:“阿意!”
阿意回头:“怎么?”
云子清稳稳心神,他看向那张人皮面具,不禁触碰自己的脸。
他靠在桌边,有些话在舌尖将欲吐露,他想提醒阿意什么,张张嘴,却道:阿意,我好像暴露了。”
他自知阿意心意已决,多说无益,只能以自身为例委婉提醒她。
“能不暴露么?你不愿伪装面目,被盯上不是正常?”
意料之内,阿意嗤笑一声,斜眼看他,“不必担心,你自己可以脱险。更何况现今迟垣在你身边,更无须在意了。”
阿意话语中暗含讽刺,云子清抿紧唇。
他们不是第一次为这件事争执,中间有过几次不快,阿意好心相劝,他偏要一意孤行。
现在角色调转,他成了劝告之人,云子清苍白解释道:“我本来就长这副模样,我想让他记住我,而不是记住一张人皮面具。”
阿意怜惜地看着他:“人皮面具有什么不好的?想长什么样子就长什么样子,他喜欢什么模样你就扮作什么模样,无人猜透你究竟是谁,他不喜欢了,大可换张脸自由离去。若只凭借一张脸就判定喜恶,那定是肤浅之人。”
“傻子清。”阿意说:“他当然能记住你,别人自然也能记住你。任何人见到你,恐怕都会记上很久很久。你想跟着他,何必整日追在人后头,倒不如直接告诉他。”
云子清抬眸,睫毛颤动,某个字眼将他深深触动,云子清眼中顿时弥漫哀戚。
他攥紧手指,不禁开始怀疑。
前路迷雾茫茫,他既选择用这种异常的方式和迟垣结识,便亲手堵上另一条路的可能,于是另一条路在他眼中披上幻想,变得亲切美好、变得宽阔顺畅,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点后悔。
阿意拍拍他肩膀,安慰道:
“子清,别担心,我们藏伏多年,只需耐心等待,待事情结束后,我们真正自由了。我们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你要相信迟垣,既然当年他能……”
云子清绷紧脸,嘴唇翕动。
阿意看云子清一眼,不再说了。
“我都明白,姐姐。”
片刻沉默后,云子清叹气,嗓音清而软,透着委屈:“可是,姐姐,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能眼看他去冒险。”
……
“三日前我到达灵城,在一处客栈歇脚。当时夜已深,我正在房中休息,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隐约还有女孩儿的哭泣。”
说话的女子与紫月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这张脸裹了风霜,面容憔悴,唯有两只眼睛明亮。
她风尘仆仆,疲惫不堪,强撑着一口气,快马加鞭赶来。衣服上布满磨损和裂痕,十指血迹斑斑。
众人惊疑不定,先把她安置在一间空房。
紫月嘴唇干裂,她接过迟垣递来的水,一饮而尽,对迟垣一笑,感激道:“多谢。”
话音刚落,她忽然皱眉,弓起身,捂着唇咳嗽起来,掌心一片艳丽的血迹。
贾夫人赶忙递给她一张手帕,让她擦擦手心,沐风取出一枚药丸,让她服下。
“多谢诸位,我无大碍。”
紫月缓过力气,接着道,“我打开房门,门口站着一位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她光着脚,衣不蔽体,脸颊有一条新鲜的鞭痕,流着血,身上还有几道旧痕。一脸惊恐,在门口流泪。”
这场面略显诡异,几人静静听着。
“她见我开了门,又哭又笑,抓紧我的手,叫我姐姐,求我救她,她告诉我有人绑架她,要把她卖掉。她害怕极了,求我让她在房间里藏一会儿,那些人都在找她,要把她抓回去。”
紫月闭上眼睛,“起初我还怀疑,只是看她可怜,就让她进来了,是我疏忽大意。”
迟垣在一旁,出声问道:“既然她想要冒充你,为何不杀了你?”
沐风龇牙咧嘴,道理是没错,可这话不能这么直接说吧?
紫月想不通,摇头道:“我不明白。她进了屋,安安静静的,缩在角落里,模样可怜,一直盯着房外动静,似乎真的害怕被人找来。”
那女孩儿眼神惊恐不安,抱腿缩成一团,破损的衣物堪堪遮住膝盖,背上一大片红肿伤痕,纤瘦的小腿布满青紫。
紫月见她可怜,给她一身浅紫衣裙,让她去榻上躺着。
“姐姐,你是个好人。”那女孩儿接过衣服,忽然说。
紫月心生恻隐,问她家在哪里,说可以送她回家。
“我没有家。”女孩儿说,“我上次逃跑被抓回去了,还挨了打,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姐姐,你千万别把我送回去。”
紫月温柔一笑:“不会。”
女孩儿似乎放下心来,静静看着紫月,目光一寸一寸在这张脸上描摹,把这张脸深深记在心里。
她和那女孩儿聊了几句,不知不觉脑中发困,意识逐渐混沌,浑身无力。
恍惚间她察觉,那女孩儿眼中的胆怯正褪去,眼波中流转笑意。
她的眼皮不受控制,身体一软,陷入黑暗之前,她听到有个声音喊她:“姐姐?”
……
阿意每次听他叫自己“姐姐”,便觉于心不忍。
葱白圆润的指腹一戳云子清额头,阿意叹息:“子清,你这叫关心则乱。”
不过学子清用这种腔调喊人“姐姐”,确实有效,阿意不知想到什么,勾起唇角。
气氛有所软化。
云子清摸摸戳痛的额头,说:“此地有杀手潜伏,我一人暴露在明处,不想让你也去冒险。”
阿意心情好起来:“好,我不耽搁,我还有一件事要验证,之后我就离开。”
“何事?”
“是意外收获。”阿意眼中有惊喜闪动,“昨夜我潜入贾老夫人的院子,在后厨发现了一些东西,你猜是什么?”
贾老夫人生病,还能是什么?
云子清不假思索道:“是药?”
“不错,”阿意拿出一小包草纸,里面是一堆黑色粉末,“后厨有两口药炉,剩了些残渣,我取了一点回来。”
迟垣伸出手指,在指间捻了一点儿,放在鼻尖一嗅,和阿意对视:“这是……”
“惊勾叶。”
“惊勾叶刚烈峻猛,药性急迅,走而不守,可通上达下。”
阿意姿态慵懒,似笑非笑:
“很奇怪吧?惊勾叶可不是寻常药物,非常人可得,贾家有这种药是不奇怪。
贾老夫人悲伤过度,身体虚弱,应当以柔静之物缓养滋补。贾夫人请了好几位郎中为贾老夫人看病,他们不会连这点都不知晓。用惊勾叶煎药,是想老太太死的不够快吗?哪个‘郎中’会出这种主意?”
云子清会意:“贾老夫人是个幌子,生病的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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