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萑看着一人高溜肩宽背的巨型灰色老鼠倒吸一口凉气,再看坐在身边的履雪。
还是人形。
但这并不能让崔萑放松或是感到安慰,反而更加说明,身边这个是道行更高的妖怪,能稳定保持人形。
“车夫怎么变成老鼠了?”履雪故作讶异声调,神色却很平静。
崔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一个凡人,没有被吓晕,真是了不起,不愧是……”
“不愧是什么?”崔萑目光冷静而锐利地看着他,“你故意挟持我,目的到底是什么?”
履雪苦涩一笑,没有继续对自己的行为装糊涂,双手摩挲着那只汤婆子,目光随着侧头的动作投出马车:“我设了结界,马车会一直在结界里行驶,除非……”
崔萑定定地看着他:“除非什么?”
履雪没有回答,目光飘渺空洞:“我们都是不冬眠的,冬天也该常见面。”
崔萑知道这妖怪是在自言自语,“我们”里不包含他。
马车外是昏暗的结界,马车内火炭明明灭灭地散发温度,气氛安静又沉闷。
履雪圆润多肉的脸上有化不开的忧愁,他即使不出声也像是在不停叹息。
时间流逝,危险的气氛慢慢淡化,车厢里一片平和。
崔萑心想老鼠拉车是很罕见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生多些经历增长见识也不错,于是闭眼开始默默背书。
鼠车夫技术娴熟,驾车很是平稳,家里若是能养一只,比专门请车夫要划得来。跑上几里路程只需要消耗一把粮食,晚上收工关进柴房里,免了被褥床铺,还不用给他四季裁衣做鞋。
崔萑神色平和地端坐,闭着眼手指有规律地在膝头敲击,看着不像被挟持,倒像是乘车出游,享受又安逸。
大约是崔萑背完一篇名家大作又腹稿写了篇骈文之后,履雪终于坐不住了,他抠破了白瓷罐子表面的釉,指甲划在素瓷上发出让人不适的声音。
“还不够!还不够!”
朔风吹开挡帘,崔萑睁眼,耳边吱的一声,余光扫见外面驾车的大老鼠突然缩成正常大小,刚蹿下车就被快速转动的车轮碾成一摊肉泥。
崔萑觉得有些可惜。
履雪伸手,呈勾状的尖利的指甲刺在了崔萑脖子上,再稍微一用力就能勾破血管让他血溅当场。
崔萑屏住呼吸,语气平静地指责:“我好心送你,你却恩将仇报,这不好。”
履雪圆润的眼睛周围一圈都泛了红,眼里噙满了泪水:“你喊救命啊!你为什么不喊!你怎么不害怕!是不是觉得我不会真的杀你!”
崔萑垂眼。
此情此景,到底谁更像受害人?
“你是猫妖吧,难怪能使唤老鼠,还有么?我能学怎么使唤吗?”崔萑平平淡淡接了这么几句。
履雪哭得更凶了:“你问这个做什么!我是什么妖关你什么事!我才不给你老鼠,你……你才不会稀罕这个……我太没用了,连人都不怕我……”
崔萑想了想,安慰道:“或许是我太不知死活了,你还是很能吓唬人的。真的。”
履雪:“……”
“你们都没有心……”小黑猫丝毫没有被安慰道,收了手,抬起手背擦眼泪。
崔萑递了一块手帕过去,正要问对方遇上了什么难处,忽然马车剧烈颠簸——
老鼠被碾死了,马车处于脱离掌控的状态,马儿在结界里辨别不了方向,发了狂地乱跑。
颠簸中,履雪来不及收起的利爪划破了崔萑脖子,血珠瞬间涌出。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我不疼。”
几乎是同时,一声清越的鸣叫划破暗夜,商玄盘旋几圈轻盈降落,单足独立在狂躁的马头上,顿时降服住了狂躁的马儿。
“来了!”履雪很快从错愕慌张中转换情绪,眼睛亮起来,几乎是冲出了马车,“会长——”
看见是商玄时,履雪目光黯了黯,但至少还有希望,他咬了咬下唇鼓足勇气道:“我想见会长!”
商玄冷笑一声:“你也配。”
履雪脸上闪过一抹赧然的红晕,他大着胆扯过崔萑做人质:“不答应我的要求,我就杀了他!”
崔萑没有挣扎,更没有反抗呼救,脖子上破皮的伤口还在往下滴着浑圆的血珠,而他脸上丝毫没有被恐惧染上惊慌的神色,目光平静而淡漠地将在场两妖的动作和神情尽收眼底。
商玄双翅交敛在身前,微微扬起头,居高临下默然看着猫妖,眼中全是轻蔑。
顶着这种蔑视,履雪控制不住地周身颤抖,他明白,在这种大妖面前,自己根本没有出手的可能,更不能得逞。
这个法子从头到尾都是蠢的,根本行不通。
履雪松手,悲哀地垂头:“我不该挟持凡人。要杀要剐随便吧,我不见会长了。”
崔萑却突然道:“我想见他。”
鲜血从他脖子上滑落,蜿蜒地流进领口,随着心跳的幅度,在胸膛上蔓延。
履雪怀疑自己听错了,商玄也神情古怪地偏头看他。
崔萑目光坚定,重复道:“我想见浮星煜。”
.
浮星煜坐在洛州出发回长安的马车里。
马车宽敞,能容纳七八个人就座,桌案茶几齐全,还有张可以躺卧的小榻。
他半躺着,手肘撑在窗边榻上,指尖支着额角:“他要见我?”
说罢侧过目光来看商玄一眼,意思是既然如此怎么就你一个回来。
商玄不知该从何说起,当时崔萑主动提出要见主人他深感意外。对于长安之约,这个凡人竟然不怕不躲,反而满是期待。然后他就有些头脑不清了,糊里糊涂就据实说出主人不在长安,在洛州。
崔萑问:“你是刚刚从洛州过来的?”
商玄鬼使神差地有问必答。
“他不能飞过来吗?”崔萑目光认真,“他是你的主人,你会的,他应该很容易做到。”
商玄懊恼不已,恨不得把不受控制的舌头咬下半截,但已经说出去的话不能收回来,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回答:“主人不会飞。”
“不会飞啊……”崔萑略微睁大了眼,侧头看向履雪,“你能飞吗?”
履雪摇头,但很快又道:“但缩地成寸快速移动不是难事。”
崔萑又将目光移回商玄身上。
被一人一妖以期待的目光盯着,商玄一时竟有些局促:“主人……主人他……”
崔萑看懂了他想表达的意思:“他现在不能过来。”
商玄很难形容当时崔萑的眼神是怎样的,说轻蔑也不算,但绝对没有尊敬,好像连带他和主人都叫对方看轻了,觉得不过如此似的。
这个普通的凡人怎么敢的。
“当时应该将他直接带到主人面前的,给他些颜色看看。他太狂妄放肆了。”商玄懊恼道,“是我办事不力,没有处理好此事。他说他母亲还等着他回家吃腊八粥,我就放他回去了。”
浮星煜支着头,宽松的素白衣袖滑落到手肘处,露出比霜雪更冷更白的皮肤,蓝幽幽的血管暗伏其下,深邃的眼中毫无波澜:“说好长安见就是长安见。”
说罢浮星煜淡无血色的唇扯出个僵硬而生疏的弧度,唇角露出两颗有些尖利的牙齿,他慢慢笑出了声音,甚至笑得咳嗽。
商玄正要伸翅掩住侧帘吹来的风,浮星煜抬眼:“你与我解了主仆契约就可化人,修炼已够只差机缘,假以时日成仙不是难事。”
商玄神色一凛:“主人,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浮星煜不答反问:“崔萑这个名字好听么?”
“他喜欢吃什么?喝什么茶?喝酒的话尽早戒了……他还会长高吧,他穿白色衣裳好看么?”
商玄满头雾水,虽然僭越但还是忍不住跪在主人面前问:“主人为何对他如此上心?他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他只是个凡人,不在我们管辖之下。”
“凡人……凡人不好么?”浮星煜眼眸含着冰冷的笑意,“遇见他,我很欢喜,从来没有这么欢喜过。”
商玄闻声心头一紧,坏了,难不成主人真的动了凡心?思春也就罢了,主人毕竟和他们这些妖兽不同,就算和凡人成婚也不算违反天道,但对方竟然是个男人!
要是腾荼在就好了。
他看过许多人间的世情话本,对此很有认识,可惜他被派去了保护崔萑——
商玄和腾荼是浮星煜最信任的心腹,从前是左右护法寸步不离的,可如今随时都至少有一个守在崔萑身边。
先前腾荼怠慢疏忽,一个不留神打了个盹就让崔萑被猫妖拐进结界,领完罚又去暗中保护了。
虽然主人对皇帝说过放任崔萑自生自灭不用管,但事实并非如此。
主人很重视崔萑,前所未有的重视。
可是为什么呢?
难道真的因为那个书呆子长得好看,一见钟情?
只为皮囊的话,主人照镜子不就好了。
商玄百思不得其解,又问浮星煜:“主人回京就要即刻见他吗?”
浮星煜摇头:“还不到时候。永安公主的驸马死了,要给个说法。”
商玄想起先前在洛州的见闻,奇怪道:“难道驸马不是纵欲过多脚步虚浮,自己跌下楼台死的吗?这样的酒囊饭袋,回乡祭祖还要纵情声色,死了也就死了,为什么要我们给说法?难道有妖怪从中作乱?可事情发生在洛州……”
浮星煜看他一眼。
商玄急忙道:“是了,虽然名义上主人只管长安之事,但普天之下哪方妖怪不顺服于主人?事关妖类,尤其涉及命案,都要主人判决。我马上联系腾荼,让他去查!”
浮星煜道:“回长安后,这件事你亲自办。”
商玄一怔。
浮星煜闭眼休息,整张脸毫无血色,像是蒙上一层霜雪,虚弱又厌倦,多说几句都疲累不堪似的:“驸马坠楼当天有一只斑斓鸟在洛州,驸马疑似是被鸟翼扇落高楼。”
商玄沉声道:“是我约束羽族不力,请主人责罚!”
浮星煜抬了抬手:“让崔萑处置。”
商玄大惊,怀疑自己听错了。
浮星煜却又道:“从今以后,你和腾荼都听命于他,凡他所言,不可违抗。”
“可是主人——”
“现在崔萑才是你主人。”
明天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见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