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阳光明媚。
秋月白刚走出门口,就碰见了那个老郎中。
老郎中在门口捣药,似乎是要给陆绯衣用的——看见秋月白后微微点了点头。
秋月白闲着也是闲着,就蹲下来说:“我来帮你捣罢,老人家。”
老郎中也没推辞,直接把位置让出来给他,自己走到一边抄着手坐下,盯着他的动作。
他本来是想看着秋月白干活挑挑错的,但是没想到秋月白捣药捣得意外的好,力道粗细什么都挑不出毛病,看上去倒像是有经验的。
捣完药后秋月白拿给老郎中看。
老郎中摸了摸药粉的状态,满意极了,又进屋拿了其他的药出来让他捣,秋月白也不拒绝,全部接下来帮他捣了。
他的神情很冷淡,但是又很温和,外貌出众又干活利索,这让老郎中改变了些对他的初印象,原本老郎中以为像他这样的人应当是不懂这些粗活的,但秋月白居然什么都懂一点,也帮了他不少忙。
活全部都干完之后,老郎中拿着这些药回去放好,又坐了回来。
两个人并排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苍蓝色的天空,老郎中突然拍了拍秋月白,比划着要告诉他什么。
秋月白略懂一点手语——老郎中这是在为他们指路。
他的意思是说往前面走可以渡河,河对面有一座村庄,他们可以去那里搞点东西。
秋月白明白,这老郎中刚刚是听见他们说的话了。
他轻轻笑了一下:“多谢指点。”
说着又从怀里掏出几张勉强完整的银票——这是从陆绯衣身上拿的——从中抽取一半给了老郎中:“这点您收下。”
老郎中也没推辞,接过来数了数,大大小小五百两。
嚇,还挺多。
他砸吧砸吧嘴,将银票一股脑的胡乱塞进袖子里,也不管会不会皱。
“您医术高超,为何住在这荒野之地?若是开医馆还是选人稍微多点的地方才好。”秋月白问。
老郎中斜睨了他一眼,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根烟枪点起烟来吸了一口,过了一会,等到秋月白都觉得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老郎中突然开始比划了起来。
意思大概是,人少,我乐意,而且不开在这你带来的人就死了。
秋月白平静的笑了一下:“他死了也是他的命。”
老郎中又比划,但你不想他死。
秋月白道:“那是因为他欠了我的帐。”
老郎中嗤笑一声,比了一个简短的手势,意思是“骗鬼”。
秋月白:“……”
他岔开话题:“那你一个人住在这,没个人留下来陪你么?”
老郎中又吸了一口烟,比划问他,难道你要留下来陪我?
秋月白虽然觉得住在这天天捣药也挺不错的,但是他毕竟现在身不由己,留下来反而给人家添麻烦:“若有来日,老人家允许的话,我倒是可以回来陪陪您。”
老郎中又是嗤笑一声,脸上写满了“你们这群人就知道画饼我才不信你们的鬼话”诸如此类的意思。
秋月白:“……”
但是过了一会儿,也许是想到了什么,老人家吐出一口烟,又比划了起来,只是这时候他的脸上有一些怀念。
他在说他曾经有一个女儿,妻子死后就是女儿陪着自己。
秋月白问:“那令爱如今何在?”
老郎中抽了一口烟面无表情的比划,走了,闯荡江湖去了。
提到这个,老郎中心中似乎有一肚子怨气,比划完还看着秋月白无声的冷笑,又开始补充。
就和你们这些人一样。
后面还嫁人了。
嫁人了也不告诉我。
也没带人回来给我看看。
……
怨气和倒豆子一样一股脑的崩了出来。
最后他恼怒的锤了锤凳子,比划着说,好几年都没有消息了。
他看向秋月白,心里觉得自己的女儿一定是被一个像这样的小白脸拐跑了,否则怎么可能这么久连封书信都不曾传回来??
一时间老郎中的心中火气冲冲,又是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了。
“……”秋月白感觉到了这个老郎中对江湖人的厌烦。
但是他真的很想说,你的女儿不是我拐跑的,我也干不出来这种缺德事。
他揉了揉眉心,觉得老郎中也怪可怜的,又问了一句:“不知道令爱叫什么?若是我在外碰见,兴许可以带句话叫她回来看看您。”
老郎中听见这句话都微微偏头看着他,没比划。
秋月白说:“带句话只是举手之劳不算太麻烦,若您不信我,我也没办法。”
老郎中闻言别扭的挪着凳子坐进来了点,开始在地上用手指头写字。
云、渺、渺。
秋月白看着他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的写完,问:“这是您女儿的名字?”
老郎中点点头。
“好,若是遇上,我一定托话给她。”秋月白又道:“只是不知她年龄几何?有什么特征?”
老郎中想了想,比划着告诉他。
三十来岁,医术好。
秋月白挑眉:“其他的呢?”
长得漂亮。
“没了?”
没了。
秋月白觉得就这么几条线索,只怕人到了面前他都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他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
老郎中见他不说话,眉毛一倒。
秋月白解释:“我并非不愿意为您传话,若是能遇见云小姐我一定告知她您的意思,只是这个线索未免也太少了,不一定就能找到。”
老郎中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神色一下子就黯淡了下去,他无声的叹了口气,背也驼下去了几分,整个人显得格外的苍老,萧索,寂寞。
他的家人离开他太久,久到仅凭回忆,已经无法完全为人描绘她的样貌了。
但是老郎中觉得,如果自己的女儿站在面前,不管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自己都能把人认出来。
不过……
姓云,医术好。
突然秋月白想起了什么。
——当年那个为他做人皮面具的女神医,不就是姓云的么?
如今九年差不多过去了,按理来说现在也应该是三十多岁的样子。
年龄也对得上。
……不会就是她罢?
如果真是那个女神医,那可真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人算是知道是怎么个人了,忧的是她已经在江湖之上销声匿迹许久了。
而且……
秋月白突然想到了那一天时玄兰的傀儡人来找他时说的话,心里一沉。
已经废了。
秋月白的眉尖微蹙,面上并不外露太多情绪,想了想,缓缓对老郎中道:“我方才好像想到认识这么个人,也姓云,现在大抵三十来岁,是个女神医。”
老郎中听见他说的话,猛然抬头看他。
“只是,上一次见她已经是许久之前了,”他淡淡一笑,“我与她也算是老相识,等走完这一趟,我定会帮你找到她一问,要是都能对得上,我便让她回来看你。”
老郎中一听高兴坏了,点点头,又拜托他务必要找一下人,秋月白都一一应下了。
说完这些他宽慰这老郎中:“神医不必着急,我一定帮你找到她。”
老郎中没想到还能有人愿意帮她去找失散多年的女儿,就算找不到,也很高兴的走来走去,听见他说的话后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连忙就要把钱还给秋月白。
在此之前没有人这样说帮他,即使是一点点希望也格外让人珍视——他已经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见到自己的女儿。
即使、即使可能性很小。
但那也是可能。
秋月白将那几张银票全部推了回去:“神医不必这样,这钱也不是我给的,而是里面那位,您安心收着即可。”
老郎中点头,也不推辞,用手拍了拍他的肩,很高兴的比划着告诉秋月白他去熬药。
秋月白笑着颔首。
老郎中走了。
秋月白的笑容渐渐凝固在嘴角,目光黯淡下来。
天是蔚蓝色,偶尔有飞鸟结伴飞过,世上那么多东西都是成群结队,唯独人,唯独有些人,不得不一个人生活。
天之苍苍,其色正耶?其远而无所至极耶?
他深吸一口气,靠在墙边望向天空,脑子里突然响起时玄兰的那句话。
“你会把你身边的人都害死,像当初害死你的母亲那样害死所有人。”
多么可怖。
……但凡靠近他的人似乎还真是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啊。
他闭上了眼,感受阳光照在自己身上那种温柔的暖意,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有一些仿佛还活在人世间的感觉。
否则,他都要以为他不是身处人间,而是活在什么其他的恐怖的地方了。
时间慢慢的过去,久到仿佛经历了一万次花开花落,月升月沉——但又好像只过去了一瞬间,那种久远的感觉只不过是人的思绪随着尘埃浮动而产生的幻觉而已。
忽而好像有人推开门,走了出来。
秋月白缓缓睁开眼,没有看那走出来的人,也没有说话。
又过去了许久。
那人叫他:“秋月白。”
他应:“嗯。”
那人说:“我与时玄兰不是一类人。”
他回:“嗯。”
不在乎。
随便罢。
那人又说:“……抱歉。”
秋月白没说话了。
“是我拉你入了泥潭,如今你救了我,我欠你的,我一定会还。”那人还在说:“陆绯衣此生作恶多端杀人无数,但骗你一事非我本愿,苍天在上,鉴我真心,若我还有其他瞒着你的大事,我当五雷轰顶不得超生,堕入无间地狱。”
这话说得颇重,终于引得秋月白偏头赏赐一眼。
只见陆绯衣站在门口,身上潦草的披着之前秋月白给他找的衣服,垂着脑袋很认真的看着自己。
他身上一股药味,撑着门站着,胸口的衣服松垮垮的,还能看见里面包裹着伤口的白纱布。
眼睛垂得甚至有些可怜兮兮的。
见秋月白不说话,他有些懊恼的想自己究竟还有哪里做的不到位。
这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认真的低下过他那颗价值二十万两黄金的狗脑袋了,又因为走火入魔,想事情并不太利索。
秋月白看不出来他是不是真心,但——
陆大魔头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像一只捣蛋完回家的小狗。
他说:“我错了,求你原谅我罢。真的。”
会不会有一瞬间的心软——
“天之苍苍……”——庄子《逍遥游》
这里引用这一句其实表达的很抽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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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欠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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