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城的冬日冷得像铁,严酷的寒风裹挟着粗硬的雪,落地成冰。城外的河流早在一个月前就结了冻,花岗岩一般坚硬。
仅有一间房的土屋里,炕下的火烧了半晚,柴火已经被烧光了,只剩下灰黑的余烬。幸而厚厚的砖墙阻隔了热量的散去,使得屋内仍然温暖静谧。
赵明烟在做梦,她梦见自己还是那个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在赵府东厢自己的闺房,起身后便有婢子上前协助穿衣洗漱,然后被贴身婢女青姝搀扶着一路迷迷糊糊晃到正房,同娘亲一块用热腾腾的早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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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该起来了。”
是青姝在喊她了,她最烦下人喊她起床,下人们对这个活你推我让,最后总是落到好脾气的青姝头上。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这声音属于一个男人,而不是她的婢女。
赵明烟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个高大健壮的男人身影,正坐在她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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屹立朝堂数十年的赵家倒了,赵相本人砍头,其余家眷族人尽数流放或充军,赵夫人在狱中自尽,留下一个孤女,独自面对流放三千里的命运。
幸而赵相生前还为他的宝贝女儿留了一手,将府里自小充作义子养大的忠仆管事送了出去,留下了聊胜于无的一点家产,好歹将宝贝女儿托付出去,也算有个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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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下今日进山狩猎,约莫一两天后才回。早饭在桌上,大小姐若是精神好些便起来吃两口。地窖里已囤了些干货,大小姐若是想吃现做的热食,便去隔壁张大娘家吃些,属下已经付过银钱,大小姐莫要拘谨,尽管去就是。”
床前的高大身影再次开口,一字一句,声音缓慢低沉,听不出语调起伏,却能恰好让她迟缓的脑子反应得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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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烟眨着迷糊的睡眼,用蜗牛一般迟缓的动作慢吞吞地坐起身,又呆坐了好一会。
她还在回味刚才的美梦。
已经很久没有梦见抄家前的日子,久到她怀疑自己身为赵家小姐金尊玉贵千娇百宠的前半生都是一个流放犯人聊以□□的幻想,一睁眼官兵的鞭子就会落在身上。
床前的身影终于站起,去旁边的椅子上拿了个什么给她盖上。然后像平日一样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
赵明烟动了动手指,拉住了身影的衣袖。
那身影立刻不动了,侍立在床旁,静静等待着她下一步动作。
她撑起身子,自结束流放路途,来到这屋子安定下来后,半个月来第一次主动下床,站到男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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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靖阑,原赵府管事,抄家前被赵相外派,而后赎身恢复良籍。赵府上下被判处流刑后,随赵明烟一同至辽城。
面前的男人生得一副生人勿近的寒霜模样,无论何时都对她恭敬守礼,恪尽职守。哪怕他们也算从小一起长大,他也从未有过半分逾矩,刻板得令人发指。这也正是赵相能放心将独女托付给他的原因。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看不懂他。但这并不妨碍她对他的感激。
千里相送,尽心照料,这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事,她已经不是赵家大小姐了,他大可以卷了爹给的钱,拿着良籍身份一走了之,此后天高海阔,再不用伺候别人,也不用再跟人人唾骂的赵家沾上关系。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从流放途中救下险些被官兵侵犯的她后,陈靖阑就一直陪在她身边护着她,一路从建康到辽城,有他护送后,她再没挨过饿,也没受过打。
到了辽城后,他上下打点,让她免于繁重的劳役,她不知道他花了多少银子,但是以她的估计,父亲留下的那点钱应该早就用得差不多了。她半夜睡不着坐起来时,看到过晚归的他独自在灯下盘账,铜板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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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也应该是他今天要一个人进山打猎的原因。
赵明烟慢吞吞地抬起手,为面前的男人整理衣领。她见过母亲对父亲这样做,拉出披风的系带,在胸前系好,然后拢一拢兜帽,最后拍一拍,弄平整。
发现她动作目的的第一时间,面前的男人有些慌张起来,想拉开她的手,嘴里嗫嚅着“小姐不可”“属下惶恐”,却抵不过她执拗的动作,垂首握着拳,僵着身子接受了她笨拙的示好。
她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了。
“你要回来。”继半个月来第一次主动下床后,她第一次主动开口说了话,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好难听,嘶哑得像八十岁的老媪。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陈靖阑怔住,直愣愣地看了她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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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流放途中救下她以来,她一直是一副木头人似的样子,挨打也好,被抢食也罢,她从来漠不关心,像是一副没有灵魂的壳子,只是机械麻木地走着。即便到了辽城安定下来,她也不过是换个地方躺在床上发呆。
这么长时间以来,今天她终于第一次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了话。
陈靖阑感到心脏不受控制,微微地颤了一颤。
他垂首抱拳回道:“是,属下遵命。”
赵明烟自嘲地笑,“没有什么赵大小姐,你也不是什么属下了,不要再这样自称。叫我阿烟吧,爹娘都这样叫我。”
赵家已经倒了,她再也回不去建康那个雕栏画栋的大宅院,此后她唯一的身份,是罪臣之女赵氏。她希望有人喊她阿烟,像她爹娘还在世时那样。
面前的男人脸上破天荒露出难色,似乎很是纠结踌躇,半晌,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张了张口,“是,大小——”
赵明烟不赞同地抬头看他。
陈靖阑垂下眼,“好,我知道了,阿——烟。”
称呼在舌尖转了半天,终于艰难地说了出来。
赵明烟微微勾了下唇角,嘴唇的皮肤却绷紧得要裂开似的。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喝过水了。
“你去吧陈靖阑,我不会饿死的,你放心。”她冲他微微一笑,眼中有细碎的光闪动。
或许是今天太阳实在太好,从糊得厚厚的窗户里也能感受到金色的暖意,她感觉还不错,让她的胸腔里有了那么点活气,难得话也多说了两句。
男人脸上也露出稍纵即逝的一点笑意,如春风化雨,冰雪微融。“好,大小姐——阿烟,等我回来。”
陈靖阑揣上弓箭离开了,走之前将早饭端到了她床前,又把灶里的火生好,门轻轻发出吱呀两声,男人的高大身影消失在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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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烟继续在窗前站着发了会呆,她今天有点想做点事情,而不是继续躺回床上浑浑噩噩度过一天,于是她伸手端起早饭,又坐回到了桌边。
早饭是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一枚剥了壳的白嫩嫩的鸡子。在当下的冰天雪地里已属难得之物。这个时节,辽城的老百姓们大多啃两个窝窝头或者红薯干,便将早饭打发了。
赵明烟执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将白粥往嘴里送。干燥的嘴唇终于得到水的滋润,不那么发紧。
一股暖流从口腔到食道到胃,慢慢流向四肢百骸,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舒展开来,舒服得让人想落泪。
从小娇生惯养的赵大小姐第一次惊觉,食物竟是这样的好东西,能有这般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
她还是赵大小姐的时候,这些粗糙的食物压根不会出现在她的饭桌上。
食材都得是府里的大厨精心烹饪调味过,由贴身丫鬟专门试过味道,才能供她食用。
她从小就挑食,往往端上来的饭菜,她吃两口就懒得再动筷子,府里的大厨天天愁得眉毛打结,绞尽脑汁地研习各种菜谱,就为了她能再多吃两口。
一滴泪从她的眼眶中溢出来,滴在粗糙的松木桌板上,顷刻间化为黯淡的水渍。
不知不觉,一整碗白粥已经被她吃完了。
她感到堪堪果腹,还不够,还得再吃点儿,她还想要更多那种充盈的感觉。
她直接用手拿起鸡子,三两口便吞了下去。
这回却噎着了,一大块细腻瓷实的蛋黄堵在她的喉咙里,难以下咽,脸被憋得通红,眼睛又泪汪汪的。
好半天,那块蛋黄才慢慢下去。
赵明烟擦了擦眼睛,长出一口气。
她仰头闭上眼,再次感觉到想落泪的冲动,这回却不是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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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好生之德,既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她活下来了,那么她就该好好活着。
白粥是好喝的,太阳是暖和的,鸡蛋……是噎人的,但是很有营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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