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溪已经许多年没有出过宫门,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离开冷宫的宫道居然那么短,又那么长。
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反光,只是浸入缝隙泥土之中的红褐色血渍却无论如何都冲不干净。
越往外走,血迹越多,将积水染成一滩又一滩的红。
他又看到了那个弃他而去一心逃命的老太监,尸首拦腰斩断一分为二,生前大约是没有马上断气,五指成爪扣着青石板的缝隙往前爬,血迹拖了几寸远。
除了那老太监外,横七竖八的还躺着许许多多宫女太监的尸首。
“怎么?那是八皇子宫中的人?”
推着他前行的人停下了脚步,一扬手,身后的将士随之令行禁止的停住。
南溪指尖蜷缩,无意识的抓了抓,摇头道:“不是。”
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祈战不置可否,莫名的哼笑一声,转而侧目看向身后的李延时眼神已变得极为冰冷。
他说:“这些尸体怎么还未清理干净?这般有碍观瞻,都吓坏朕的美人了。”
李延立马单膝跪下告罪:“是臣失职,还请陛下责罚。”
“责罚就免了,将这些东西处理干净。”
祈战收回了视线,并未叫他起身,径直推着南溪继续向前。
南溪攥紧了双手,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生怕惹了这暴君的注意。
那些曾经是一条条鲜活生命的宫人,在祈战眼中连人都不算,甚至可能还不如某一样器物来得更有分量。
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南溪被带着离开了皇宫,却又被关在了一处行宫内,大约是知道他双腿残废跑不了,殿内只留了几名太监守着。
南溪也确实跑不了,就算他腿脚方便,他这残破的身体也不允许他逃。
当天夜里他便发起了高热,烧得浑浑噩噩,陷在无尽的梦魇之中无法脱离。
梦中一具尸体拖着只剩下半截身体,肠子混着血液流了一地,一直不停地朝他爬来,如同跗骨之蛆,无论如何都甩不掉。
那具尸体的脸一会儿幻化成瞪得双眼凸起满是不甘的老太监,一会儿又变成了一张看不清五官,模糊朦胧却隐约有几分熟稔的脸。
两张脸来回的变幻交织,让南溪心力交瘁,他想从梦魇之中醒来,可眼皮分外的沉重怎么都睁不开。
他太累了……
疲惫感如潮水袭来,南溪觉得就此长睡不醒好像也不是坏事。
就在这时,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不远处交谈。
“情况如何?”
祈战负手而立站于床榻前,目光落在床幔纱帐之后满脸潮红眉心紧锁的南溪脸上,头也未回的问了一句。
身后的太医魏民额间冒了细汗,撸着袖子擦了擦,颤颤巍巍的磕头道:“殿下受了惊又风寒入体,所以才会高热不退,待臣开上几服药吃下,好生温养几日便能转危为安。”
“多久能醒?”
“最晚明日。”
魏民拿不准这位素有暴君之称的新帝对这位敌国皇子到底是什么态度,便谨慎的挑着拿不出错处的话来说,只是还不等他松上一口气,便又听祈战开口问:“除此以外呢?”
魏民心头一紧,心中一合计,稍稍有了些许猜测。
他试探性的道:“殿下除了自娘胎便落下了先天不足之症以外,体内还有一种慢性毒药,名曰槲。”
这槲毒短时间内不会立马要了中毒之人的性命,只会随着摄入量越来越多慢慢浸入肺腑,最后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实则内里的五脏六腑早已融化成了血水,最终呕血而亡。
也不知这南钰国的八皇子到底得罪了何人,从脉象来看,这槲毒已然存在十年多年,可以说是打娘胎里出来便叫人下了毒,幸而毒素大部分都沉积于双腿之间,才叫这八皇子得以活到二十。
祈战垂眸不语,指尖有一下没一下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似乎在听着,又似乎没有。
魏民偷偷瞧了他脸色一眼,完全把不准这位新帝对此事的看法。
没有祈战的准许魏民不敢擅自起身,整个寝殿内静默得只听得扳指转动,和他自己如擂鼓震响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魏民跪得腿麻发抖时,祈战终于开了口。
“行了,你退下吧。”
“臣告退!”
魏民如蒙大赦,生怕祈战临时反悔又将他叫住留下,顾不得腿上酸麻,颤颤巍巍的起身行礼,麻溜的退了出去,没忘记将殿门给掩上合拢。
冬日雨水冰冷,裹挟着丝丝冷风,扑面而来时刺骨寒凉,魏民被寒意激地打了个激灵,心有余悸。
他隐晦的侧身回头看了一眼,拢了拢衣袖,步履匆匆的离开。
室内,祈战屈尊降贵的坐到了榻边,神色莫名的盯着南溪。
病中昏睡不醒的人似乎陷入了梦魇之中,正眉心紧蹙下颌线绷紧,连放在被面上的双手都捏紧得指尖泛白。
大约来了兴致,又或是别的什么因素影响,祈战抬手覆上南溪的眉心,强势又不由分说强行抹平蹙起的眉。
南溪虽然醒不过来但依旧潜意识的抗拒着,他细细的闷哼一声,将脸往一边撇,只是刚一动,便被人掐着下颌强行扳了回去。
祈战很是执拗,一次抚不平便一直按压摩挲,直到昏睡的人终于学乖了肯放松眉心,他才餍足的勾了勾唇角,大发慈悲的收回了手。
欺负够了,祈战才漫不经心的低语:“魏太医说你最晚明日就该醒了,若是明日没醒那他便是欺君。”
“欺君之罪按大晋律法当诛九族。”
“八皇子心善,应当不想有人因你被诛连九族吧?”
说罢,他迤迤然的起身,也不管昏睡的人到底听不听得到,转身便向外走去。
屋内再次归于静谧,南溪缓缓睁开双眼,空洞失焦的目光落在顶部的床幔上,双手扣抓着被褥用力攥紧,半晌后又无力的松开。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南溪醒来后高热虽然褪下了,但依旧病得很厉害。
“殿下,该喝药了。”
婢女上前欲要将他扶起,南溪却抗拒的躲开,而后咬牙用使不上多少力气的双手一点点撑着挪起。
仅仅只是一个起身的动作便耗费了他几乎所有的力气。
南溪虚弱得靠在软枕靠背上气喘吁吁,两边鬓发和额发皆被汗水打湿,面如金纸,整个人瞧着单薄又破碎,好似一阵风就能吹折了。
婢女遭拒也不敢有半点怨言,耐心的等他坐稳,这才回身端了被搁在桌上的药碗。她试了试汤药的温度便准备喂南溪,南溪却再次拒绝道:“把药给我,我自己来。”
嗓音粗粝嘶哑,如石磨之音,不堪入耳。
南溪愣了愣,差点没认出这是自己的嗓音。
这回婢女很是为难,她央求道:“殿下,您还是让奴婢侍候您用药吧,回头若是陛下怪罪下来,奴婢担待不起呀。”
婢女说罢捧着药碗便直接跪了下来,南溪心软生了恻隐之心,觉得自己不该对祈战不满却迁怒于她,便松了口应承道:“随你吧。”
婢女喜不自胜,生怕他反悔,连忙起身喂药。
汤药苦口又带着难以言喻的辛辣,一勺一勺的喝下去如同上刑,南溪却面不改色的全部喝完一点怨言都没有,最后含了颗盐津果子才压下了口中的涩味。
只是那果子刚入了食道还未进到胃部,南溪便忍不住脸色苍白的反胃干呕,婢女好像司空见惯了一般,手脚麻利的将架子上的铜盆取了下来,刚递到南溪面前就见他吐了个天昏地暗。
这下不仅仅是果子带汤药,连前不久才喝下去的一点肉粥也全吐了个干净。
南溪面色泛青,胃部灼烧的感觉很难受,但又有种自虐般的爽意。
他颓然的靠回靠枕上,仰着头,抬手抵着眉心:“退下吧,我累了。”
婢女长叹一口气,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的,但最终什么也没说端着铜盆出了房。
婢女将那些污秽物处理干净后,转身去了南溪房间正东方对门的书房里。
祈战一手抓着竹简,负手而立站于窗柩前。
他头也没回:“如何?”
站在祈战身侧的魏民弓着腰,一见婢女进来,一个咯噔心脏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他不由得心中哀嚎,那位祖宗又怎么了?再出幺蛾子,他这把老骨头非得被陛下拆了不可。
他只盼着婢女带来的是好消息,只可惜那婢女跪下便说:“回陛下,殿下今日吃的药又全吐了。”
魏民两眼一黑。
祈战听完后抬手示意婢女退下,待人走后才侧目看向魏民,眼底不见一丝温度。
他无需开口,只是一个眼神便让魏民软了双腿跪了下去。
魏民颤颤巍巍的解释道:“殿下.体质虚弱底子差,若是好好用药将养,虽然好得要比寻常人慢些但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殿下思虑过重,郁结在心。”
“心病药石难医,臣也束手无策啊。”
就是把他给杀了,那八皇子不配合,他也没办法啊。
“心病?”祈战冷哼一声,“他那哪是心病,他是在与孤抗衡罢了。”
祈战又怎会不知南溪在想什么?他倒是欣赏挺南溪这刚烈的性子,只是手段过于幼稚了些。
他搁下竹简,拢了拢衣袖,长腿一抬便往门外走去。
魏民正要跟上,却听他吩咐了句:“重新熬一剂药,孤亲自喂他。”
祈战:老婆不吃药?亲近的机会这不就来了?
PS:段评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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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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