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无父何怙

城西纪府内,纪瞻的母亲倪夫人正与儿子分说到:“那个谢姑娘,后来我们打听过了,她非是陛下表妹,而是文皇帝做南阳王时,王府里一个女仆捡回去的,这一桩你可知?”

少年闭了闭眼,面无表情地回答:“母亲大人多虑了,谢小姐的出身由今上亲口述说,无人敢置喙。”

倪夫人与纪大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奈地说:“阿瞻,不是我们狭隘,谢家姑娘身世复杂,恐怕难以支撑我们这样的人家。”

纪瞻低头不语,许久后,他抬起头,正色到:“父亲母亲,儿岂能言而无信,有负于谢姑娘?”

闻得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一直不出声的纪大人瞪了自己的次子一眼,清了清嗓子,开口到:“婚姻大事,你一小儿与谢府仆人语,哪叫承诺?”

察觉无法说动父母,少年棱角初现的脸上现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慢慢告退离开了内室。

小儿子走后,倪杏枝担忧地问丈夫:“阿瞻一向有主张,妾怕他不肯罢手。”

“这会子知道发愁了,早先为什么胡乱答应阿瞻?”纪陟忍着火回应说。

倪杏枝登时来了气:“纪子上你说的什么混话?上回我两商议的时候,你口口声声说的是‘那谢府人口简单,素日并无劣迹,兼颇得陛下看重,阿瞻喜欢就由着他’,转过头倒埋怨起我来了。”

纪大人张嘴要驳,竟是有苦难言。说穿了,他们家从赤乌年间便被打作废太子一党,今朝要娶个皇帝的表妹,那叫识时务得青眼。左右阿瞻不打算出仕,过几年给小夫妻多留些铜钱好生度日罢了,况且谢家小姐人长得端正,陪嫁定也丰厚。坏就坏在她,太得陛下看重了……想到大朝会后皇帝召见时的暗示,纪大人愁上眉头,不再理会老妻的念叨,挥挥衣袖离开了卧房。他今在将作大臣手下,身上挑着营建寝庙的担子,万一出了差池,一个不留神就得掉脑袋。

新帝登位之初,即发旨追谥父亲孙和为文皇帝,改葬于乌程西山,陵墓称为“明陵”,过不数年,又下令以乌程为治划立吴兴郡,作为籓卫奉祭所在。到移都回朝后,皇帝一边营造昭明宫,另一边颁布旨意要在南郊为亡父修筑新的皇陵,由于国库一下拿不出这许多钱,只好退而求其次,先在蒋山脚下修建祭祀寝庙,号为“清庙”。

当今陛下欲为废太子彻底翻案,此事人尽皆知,朝中股肱譬如故丞相陆议、诸葛恪、顾谭、朱据、滕胤、施绩及丁密等早年并于废太子麾下效力,这些人的家族后人入仕之后,对待故主人的亲儿子总归格外优容。况且孙和确是无故被废,他们这班因两宫之争遭打击迫害的老臣,又何尝不希望为自己和家族求得一个正名呢?故此总总,凡是与孙和相关之事宜,推进中一概毫无阻力。

腊月,皇帝派暂署丞相孟仁、太常姚信等率官员及中军步、骑兵二千人,用灵车法驾东往乌程明陵迎接孙和的灵位。车队出发前,孙皓亲自召见孟仁,拜送于庭下。灵车返回京城的当天,右丞相陆凯敬奉三牲在近郊迎请灵位,孙皓自在城外露宿。有官员认为皇帝亲祭有违祖制,孙皓冷声道:“大皇帝尚且幸曲阿,祭高陵,朕如何不能出城主持祭典?”说的是祖父孙权曾亲自去往云阳城祭拜先祖一事,官员被驳的没了话。

次日,皇帝率百官拜迎灵车于城东门外。至第三日,开始在清庙中举行拜谒神灵、荐牲祭祀的礼仪,规定宗族中所有人等一概前往参拜。

阿苒实打实是吃文皇帝府中米粮长大的,因此师父早早与太常寺和何家打了招呼,天不亮便安排谢苒跟着何家小舅去往北郊。皇帝与何植说话时偶然看到谢苒,把她叫到身边,问:“你怎来了?”

几个月不见,大哥哥消减了许多,颧骨凸出,眼中满是血丝。谢苒难掩担忧之情:“去到哪里我都是咱们侯府出来的,最是应当来的呀。大□□理万机,莫要累坏了身体。”

孙皓神色复杂地看了小妹一眼,扯了扯嘴角:“呵,阿苒这般知礼贴心,果然长大了。”

卯时末,天渐渐亮了,第一批拜祭的官员抵达庙前,礼官进前请皇帝示下。

灵案前的火盆燔烧着一大叠纸钱,飘出的灰烬盘旋向上升起,一路飞去了庙顶。大哥哥仰起头,专心致志地注视着黑蝴蝶般的余烬,许久后,他转过身,淡淡地与谢苒说:“倘父亲平安活到今天,正是壮年,何需我于此周旋呢,终归是我无用,迎他回到建业太迟。”

和从前一样,任何与亡父相关的话题总会令得孙皓满面怆然。幼失所亲、藐然一身的谢苒,面对陷入深刻哀悼和追思的大哥哥,荒谬地生出了一丝羡慕:至少大哥哥知晓他的父亲是一名宽厚、忠诚、慈爱的长辈,可自己或许永远都不会有机会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怎样的人。

这一场声势浩大的祭祀连续进行了七天七夜,清庙前的唱奏日夜不歇止。直到有官员上奏说:“祭祀不可太多,过分了就是不庄重。”全套礼仪至此才停了下来。

新年前夕,昭明宫正式落成,后宫诸人全部迁往新宫舍居住,宫中头一个操办的庆典便是丹阳公主的及笄礼。受邀作为阿宁的赞者,谢苒不可避免地需要入宫,哪怕这两年她已竭力避免接近那冰冷的宫室。一早她向师父辞行,哪想床上的师父猛睁开双眼,无比艰难地爬起身来:“我和你同去。”

生怕师父吃不消那冗长的仪式,谢苒双眉紧锁。但她同样知道师父根本不会听劝,只得认命跟了上去。

长达一个多时辰的仪式结束后,紧随其后又举办了一场奢侈的宫宴,满朝文武尽数出席。下午,一部分女宾接受皇后邀请在宫中游玩,何太后那头则把苏、谢师徒两个召去升平宫说了一通闲话并留她们用晚膳。

两人出来时在回廊上碰见了锦衣华服的一行人。谢苒一晃眼以为对面走来的是大哥哥,定睛细看下才意识到认错了人。眼前所站之人原来是二舅舅何蒋的儿子何都。

何家三表哥自小与孙皓生的相像,随着年纪渐长,除了瞳色不相同,面孔依然有六七分像,加上身高相似,年纪也差不多,确实容易误认。

何都是认得苏先生的,但他与谢苒有三四年不见,此时眼中止不住地透出惊艳之色:“谢妹妹长大了。”

自赴京以来,谢苒对何家几个表少爷依仗外戚身份骄横不法的传言多有耳闻,当下脸色就淡淡的。那何都见怎么搭话谢苒都不理,脸上有些挂不住,怏怏告辞往殿中去了。

相比丰盛的午宴,晚宴的规模要随意许多,列席人员除了孙氏几个宗老,大部分是皇帝的外家,如何家大舅舅的儿子、武陵监军何邈一家,二舅舅何蒋一家以及小舅舅何植等人。陆晏和陆景也双双出现在宾客当中。

陆抗九个子女,单这兄弟两个为元配张佳楠所生,而张佳楠正是阿宁的生母张佳桐的亲妹妹。刚刚得字媖娴的孙宁和陆景,其实是再亲不过的姨表兄妹。这半年满城都在传陆家二郎要做天家女婿,两人今日出现在此,恰恰说明此事已是板上钉钉。

虽然陆景话不多,但谢苒能看出来他是个好的,不禁由衷地为阿宁感到高兴。话说回来,在外就没听说陆家儿郎有哪个不好的,与姓何的一家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大约怕众人约束,上首的皇帝在席面开始没多久便离席而去,女眷这边,滕皇后笑容勉强地支应了一刻钟也离开了。

两尊大佛一走,宴会上的氛围立时活络起来,何家几个小字辈举起酒爵越过屏风朝何太后卖乖,哄得何太后抿嘴直笑。何都那边更是蠢蠢欲动想单独给谢苒敬酒。他很清楚,丹阳公主是太后姑母的心肝,舍不得给了何家,谢家阿苒么就没这个顾忌了。

察觉情形不对,孙宁赶忙拉了谢苒前去说话,在不知两人已见过面的情况下顺便把陆晏介绍给了谢苒。阿苒压下一丝错愕,按照惯例跟孙宁叫了一声“陆表哥”。

陆晏神色和缓地点头应了声,居然不曾像前回军营中一样对她冷眼相待。

酒过三巡,谢苒借口更衣到室外透气。四面灯火迷离,她一时酒意上头失了方向,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越行越远,好容易寻到一宫人叫她带路,宫人竟将她带进了一处陌生的宫室,遇到了独自饮酒的大哥哥。

昏暗的烛灯下,他问谢苒一切可好,谢苒自然答好,看看几案上歪七扭八的酒壶,忍不住劝到:“陛下歇一歇吧。”

孙皓叩了叩桌面,示意谢苒入座。

“不用了,我还回去呢。”女孩儿下意识推拒到。

“坐。”孙皓用不容拒绝的口吻说到。

谢苒无奈地抚膝坐到了大哥哥对面。深冬时节,这处宫殿依然花草繁茂,庭院中央孤零零地布置了唯一的一张几案,皇帝面对池水独坐于此饮用美酒,在这个喧闹的夜晚,透出了几分寂寥。

“先前你一直给先生侍疾,怕是没得着机会细细逛一逛昭明宫吧。”浑身酒气的大哥哥凝视着池水,懒懒问到。

“前些日子,阿宁给我讲过的。”她说。昭明宫大小宫室达几十处之多,各殿无不雕梁画栋,绘有以神仙和云气为内容的大幅壁画。殿后垒土作山,楼阁高耸,饰以珠玉,缀以奇石。又在宫殿以北开凿城北渠,引进后湖(今玄武湖)的流水,使殿中终年活水环绕。因工程浩大,每挖掘一尺河渠即耗费百金,堪称穷奢极欲。

“耳闻不如一见。感觉如何?”

谢苒情知大哥哥对这座宫殿有多么重视,谨慎答说:“大约昆仑宫便是这般模样吧。”

“一向学道法学的痴了。”孙皓评价到,目光从池水中的烛光倒影处收了回来,打量着面前的小女孩:“阿苒想不想常住这昭明宫?”

谢苒流汗沾背,无比后悔今夜来了此处。她不怕其他任何一个男人对她说些什么,可大哥哥不一样。她害怕听到不想听的话。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的花丛中突然传来了师父的声音。

“陛下恕罪,臣有要事禀奏,”师父说到,分开一支阔叶走了出来。她语气凉飕飕的:“事关重大,阿苒,你先去吧。”

谢苒如释重负,“呼”地站起身来。忆及年幼时师父与大哥哥的多番争执,她频频回头看了好几次,终于从来路走了出去。

当天夜里,在回府的马车上,谢苒注意到师父发髻凌乱、脸颊隐隐发红。她小心询问师父出了什么事,师父却笑了:“能有什么事,同你大哥哥许久不见,闲聊了几句。”

当夜,阿苒发了噩梦。

从受伤后,阿苒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堕入同一个梦了。她被困在油汤一般粘稠黑暗的河水中苦苦挣扎着,岸上路人行色匆匆,谁也不肯低头看她一眼。不久,一个妇人捧着木盆走向河边,她看不清妇人的脸,仅听到妇人低头对盆中哇哇大哭的婴孩说到:“孩子,你自去吧。”

危险,千万别把孩子丢下!谢苒欲要大叫,伴随着腹腔一阵剧痛,她浑身湿透地惊醒过来。一股怪异的热流侵袭了谢苒的下身。她小心触摸上去,手指沾了一缕殷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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