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斑驳,蝉鸣阵阵,盛夏如期而至。
王府内,人群三三两两挤站在走廊下,有的低声交谈,有的一边和人说话一边留神观察室内。几天前,琅琊王司马伷因病离世,他辈分高,声望又不坏,皇帝下旨好生安葬,内宫里来了十多名官员协办丧礼事宜,谁知今天早晨,当着外人的面,王府几兄弟就在灵前毫无征兆地吵了起来,礼官们不得不推迟吊唁时间并暂时关闭了中厅。
守候在外的仆从们大为惊诧。这种事发生在别家倒罢了,怎的家风严谨的琅琊王府也这样?
事情的起因是司马姜拜祭时不慎撞在郭娜身上,遭到了郭娜的讽刺。司马姜一向是王府的隐身人,凭谁说她她都做聋子样。听到郭娜言辞之间捎带的不善,面人似的二小姐在这一天忽地开口反击到:“二嫂你说我不用心,怎样算用心呢?像北蛮人一般割去一只耳朵吗?我是不怕的。”
司马姜边说边从袖里掏出一柄匕首,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之下,司马漼急出手打掉匕首,呵斥到:“二妹,你这是做什么!”
跟随利器一起落地的是司马姜耳边一缕发。她不假思索地蹲下身试图重新捡起匕首,被机灵的侍女拦住了。
老大司马觐眉头一皱:“二妹,你先退下吧。”
“我偏不,”司马姜用力甩开仆人们的束缚,向前一步来到屋子中央,她全身发抖,嗓中带着哭腔:“大哥,父亲去了,您以后就是一家之主,请您为我主持公道!”
老二夫妻面面相觑,郭娜满脸都是:为这点事,不至于吧?
不知内情的人们也是这么想的,王府这个小庶女,太不识大体了,怎能在这个时候闹事呢!
司马姜接下来的话吓掉了仆人们的下巴,大伙儿只后悔刚才没和朝廷礼官一起退出去。
司马姜说:“你们不必隐瞒,我知我阿娘去了,父亲一走,她定是活不下去的,我早就知道!可你们、你们,连我阿娘的遗体都不肯叫我见一见,她虽没生我,毕竟养我十四年,怎能如此罔顾人伦,叫我切齿拊心!”
知晓内情的司马觐张了张嘴,一时无话可说,其余三兄弟则齐齐倒吸一口气。
西跨院里父亲的那个妾死了?什么时候的事?父亲一过世那个妾就死了,该不会里面真有些明堂吧……
司马澹瞧着老大一副不意外的样子,心中一阵厌恶。二妹虽然是个庶出,好歹是自家姊妹。她那个养母,据司马澹所知,并不是自己要嫁来的,分明是被迫留在王府的,一直都安分守己,何必将人逼死?他就有些火气:“此事,谁来解释一下?”
老三司马繇同样感到困惑:“大哥,难道二妹妹的养母,真的过世了吗?”
二妹妹司马姜的养母、西跨院诸葛氏,按外祖父家的辈分来论,几兄弟要称一声阿姐,却当了几兄弟数十年的小娘,这事虽然上不得台面,可对如今的皇族司马氏来说,也算不得多大事。
“二妹,此事是你误会了,你阿娘确实过身了,但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乃是自己投了缳,下人亲眼所见。你想见她,我带你去便是。”
司马觐不是说谎的人,司马姜仔细分辨着大哥的神色,只见他惋惜中透着三分笃定,司马姜胸上撑的一口气就散了,整个人软在了地上。
晚些时候,夏侯承将吊丧前发生的这件事向妻子司马媛做了告知。司马媛无措地摇着头:“我家这个二姐怎能如此冲动行事!”
冲动吗?夏侯承却觉得自己这位姨姐的做法在情理之中。男主人身故,妾侍紧跟而去的“故事”,在内宅中屡见不鲜。如他们夏侯家与京城各家联姻,续弦取姐妹的情况偶尔是有的,但取了姑姑又取侄女的做法那是闻所未闻,王府的混乱,让外人不知该作何评价。
司马媛这天晚上始终睡不着,找来谢苒说话。先时她难产,血气大伤无法起身,谢苒衣不解带,陪了司马媛一个月,两人情谊自然不同早前。
司马媛心中烦乱,开口说的却是别的事:“人都说患难见真,这些日子难为你尽心竭力陪伴我。近日我旁观几次,我家四个兄弟,分家是早晚的事,你既不跟我大哥,我原想收阿业做养女,叫她姓了夏侯。”
谢苒但笑不语。
司马媛一叹:“你性子真够倔的,怪道不肯跟大哥。怎么,叫你女儿与我夫君姓,难不成辱没了她?”
谢苒回答:“没有的事。只因这孩子的父亲在外,奴婢不好叫她与旁人姓了。”
司马媛“哦”了一声:“这么说,你知道阿业的爹在何处?若是哪位军中将领,最好将他找来,你两娘个好生跟着过活去。”司马媛无意追问阿业的出生,只因她认定小女孩的爹八成是军中士卒,顶天了是个什么军官。
谢苒笑到:“小姐莫非是嫌我母女无用,不愿再收留我们了吗?”
“我好心安排你母女去处,你却诘问起我来了,哼!”司马媛瞧出女仆有意回避这个话题,因到:“等着吧,过了父亲的七七,这分家的事肯定有人会提出来的。”言下之意,你们母女的去处,该选的时候不如早早选了为好。
谢苒嘴上继续与司马媛闲谈,心思则在肚中打转。琅琊王这一去,他的遗物一定会被从头到脚梳理一遍,这可是个绝佳的机会。
正如司马媛所料,分家的请求由老二先提了出来。司马澹的提议,被诸葛太妃毫不留情地打了回去。老太妃只有一句话:“想分家,除非我死了!”
事到如今,郭娜不再掩饰对这个顽固老太婆的厌烦之情,冷笑到:“王爵是大哥的,地是大哥的,府库是大哥的,不分家的好名声也是大哥的,母亲您的偏心,好叫全京城人都知晓!”
两边彻底闹僵的结果就是老二夫妻连夜搬去了郭家,王府霎时冷落了半截,老太妃又气又急,直接卧床不起。袭封琅琊王的司马觐不忍心母亲与弟弟就此生分,遂委托宗族耄老,将王府府库拆分,所有藏品,兄弟姊妹各持一份,说白了,就是分钱不分家。
处暑前的一天,早上下了点小雨,天气变得十分宜人。司马媛决定乘着父亲丧仪百日,回娘家取自己分到的东西,谢苒非要跟着,司马媛骂到:“你说你是不是有毛病,长兄想留你的时候你不肯,到他给我们分钱的时候你冒出来了,这不是上赶着被他看不起吗?”骂了一通,还是把谢苒带上了。
司马觐果真如同他宣称的那样,半点不藏私,把家中钱物一样一样掰开分与众兄弟姐妹,连司马姜都没落下。事情做到这个份上,司马澹无话可说,唯有同兄长冰释前嫌,尽管并未搬回王府,他也开始常常回家探望老太妃。
王府举办老王爷过世百日的丧仪,主人们在前头忙忙碌碌,谢苒借机潜入书房,很容易地拿到了之前分发的所有物品清单:几十份写满蝇头小楷的帛书就那么大喇喇地堆叠在书房正中间的条案上,想看不见都难。
太好了!谢苒心中叫到,我不信今晚找不到线索。找了快两年,向不下三十个人问过玉佩的事,每次以为有进展,最后都是不了了之,如果这次仍然找不到,谢苒就不得不向魏夫人寻求帮助了,因为留给她的时间,只有半年了。
一边看谢苒一边觉得奇怪:库藏才几个钱?和爵位一比根本不值一提,摆明了还是其他几兄弟吃亏嘛。
她这个两手空空的穷人不懂得,不论是皇室还是民间,涉及到继承,永远是长子拿大头,其他儿子连九牛一毛都拿不上,女儿更要靠边站,能有司马觐这种做法,已是绝无仅有的高风亮节了。
谢苒全神贯注地核对着清单上的文字,唯恐漏掉任何线索。灯花亮了又暗,爆开的灯油溅在书案上,发出“噗”的响动。女人两眼圆睁,手比清单,一行接着一行看:庚子七月,收内府藏……
“是我打搅你了吗?”许久之后,有个人在她面前出声说到。
谢苒全身一个哆嗦,猛地抬起头,整个人懵了。天呐,谢苒觉得自己是失心疯了,她竟整整看了半夜,现在窗外天都亮了。
“大公子,您怎么在这?”好半晌,谢苒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勉强的笑。她慢慢地卷着手边的帛书,满心气愤郁结。再有半个时辰,马上能全部对完了,偏偏天亮的这样早,而眼前这个人起的又这样早。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这里是我的书房。”
“我……”
“莫非是媛媛担心分她东西分少了,要你来查?”年轻的王爷问到,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荒谬。但他宁愿如此,否则无法解释这个女仆为什么胆大包天偷入书房检索重要文书。
被书房主人抓个正着,且这人是完全无法糊弄的,谢苒本来不觉得有必要辩解,然而司马觐的话泄漏了他的心绪。
“大公子,”她把头一低,艰难地开了口:“奴婢没有恶意。”
“你说,我听着。”对方淡淡地道。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叫人,本身就是一种态度,正是这样的态度安抚了情绪混乱的谢苒。
“我真的没有恶意。”谢苒抬起头,无力地重述着。她这话不是说给对方,而是说给自己的。两人隔着书案,相距仅数尺。新任琅琊王不明白他正面临着严重的人身威胁,他的眼中只有困惑,没有丝毫的愤怒。
“那么,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吗?”司马觐抬起手指,抚开一卷清单,随意看了一眼。二十三份库藏明细,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总之,不值得人夤夜冒险探看。
谢苒摇了摇头,甩去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念头,解释到:“请您原谅,我……我有一件随身的玉韘,是我……是我珍爱之物,遗失在了北上的路途中,我听说,它或许在王府中。”
“就因为这个吗,你如何不早说?”司马觐忍不住提高了嗓音。
“奴婢原是没了指望,听说您打算把府库全部开启,这才想起来。”
从司马觐脸上的表情来看,他明显不信,他认为这是个拙劣的谎言:“找到了?”
谢苒摇头。她不愿解释太多。一小块玉石,又不是传国玉玺,假如内中没点儿道道,哪值得如此费力寻找?这是最浅显的道理。与其引发旁人注目,不如混过去算了。
“我的书房,不该随意出入。回去吧。”司马觐最后向谢苒说到。
谢苒拉开房门,院中的蟋蟀立刻停止了鸣叫。
琅琊王司马觐站立原地,注视着那个步伐虚浮的女人越走越远,喉中满是苦涩。尽管他尚未搬入正院,但身为亲王的他,一样拥有多重守卫,他的居所怎么可能是普通侍女轻易能闯进来的地方呢?
我做的太多,问的又太少了。他对自己说到。风不再炎热,高高的院墙外,谁家的狗吠叫着。夏天快过去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