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眠突然变了脸色,围着他的小弟子们纷纷顺着他视线看了过去——
只见不知何时,离纵横梯最近的吞天兽石像旁站了个人。
身姿欣长,墨发雪肤,那般惊心动魄的一张脸,也不知道是如何生出来的。
仅仅只是一眼。
如见仙君。
杀生还是度世都高居云台,让世人既敬又慕。
敬畏他的遥不可及,却又忍不住妄想得到垂怜——哪怕只是冷冷的瞥上一眼,也会暗自欣喜。
一时间恍了神的小弟子们瞪大了眼睛,恍惚之际好半天才想起门内并没有哪方的弟子是这般服饰。
徐昭?
也是未曾听说过的名姓。
是哪个常年在外面云游修行的前辈吗?
这世间四洲八境那么大,相貌好的人数不胜数,在场的他们这些小弟子有好些都是大家族里出来的,不缺见识,不至于随便见着什么人都能看傻了眼。
更何况,就单单他们学宫里就有好些因为长相而在整个西洲都出了名。
就如他们身旁的谢眠,谢师叔,在世人撰写的杂文传记上,也是个排的上号风流的人物——不敢惹花谢,卧船听雨眠,浮梁谷谢眠,谢觉春,平日里在学宫里,只是随便走一走就能撩动诸多弟子心绪的风流人物。
可就算是这样,他们看见谢眠也不会像现下这般——
仅仅是一个侧脸,便叫所有人都看愣住了。
谢眠此刻脸色可以说是难看了,“不是好奇谁这么厉害,把八千多阶纵横梯都踩在脚底吗?现在人就在你们面前,都好好见识见识。”
本就被勾走了魂的一群人这个时候听见谢眠的话,只当是真让他们见识,竟还真敢应这句。
以至于有人甚至当着谢眠面不自禁喃喃开口。
“当真是个神仙人物,难怪连天道也偏心……”
此刻已无人注意,被簇拥在人群中的谢眠君子扇全开,抬眼间尽是杀意。
他冷冷的瞥了一眼徐雾行,许久不见,依旧惯会装模作样。
明明都能登顶纵横梯,资质心性本该无人能及,却偏偏在之后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一样,不择手段、卑劣至极。
当年那么多人敬他信他,甚至明知道不可能,都还是宁愿去怀疑夺舍这个可能。
那么多人不惜忤逆师长,双膝跪到血肉模糊也要为他说话,更有甚者不惜以性命相抵,为他去求寒山君开一次浮游转生镜,好让他们心中那明月一般的人依旧高悬于天上。
浮游转生镜能照出世间所有东西的本相,那一天,寒山君开镜三次。
三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徐昭,徐雾行,没有被控制,没有被夺舍,是他们瞎了眼,错信了人。
当年那件事发生之后,本该抵命的徐雾行只是金丹被碎,修为与心智尽失之后囚禁在了停云谷。
徐雾行没死,被关了起来,关他的人说,杀他对他来说他痛快了,他要活着,要在那里受尽折磨来赎罪。
彻底的囚禁和死亡其实没有什么区别,都会被遗忘,往事随着时间尘封。
恨徐雾行的人依旧恨,可再不像当年,少年人一腔热血无所顾忌,爱与恨都可以那样直白的说出口。
谢眠心中也恨。
徐雾行静立在吞天兽石像旁,他的眼睛是少有的银灰色,漂亮冷漠,天生的要让人俯首在他那双眼睛下。
纵横梯就在前面,脚踩在了实处,不远处有人呼唤着他的名姓。
他真的,不再是一个无名魂灵了。
谢眠飞身几下就到了徐雾行眼前,他以扇做武器,灵力凝聚成锋刃丝毫不曾留手的劈向徐雾行。
“便知你这人安分不了多久,当年师长在我没能杀了你,停云谷我进不得,既然你今日自己找死跑出来,你以为我还会放过你?”
衣衫猎猎,徐雾行这才抬眼,视线落到谢眠身上,却好像根本没有看他,脸上一点反应也没有。
混沌度日的时间太长,他的记忆禁不住消磨,能记住的人和事所剩不多,却桩桩件件刻骨铭心,而记不住的,大抵也都是些不甚重要的。
面前人唤他名姓,似与他相熟,可他不认识。
没人能受的住徐雾行这样的目光,明明是在看自己,却又清楚的知道他将自己无视了个彻底。
谢眠手指攥的近乎发白,满心的杀意完全没有丝毫的掩饰,从来心无旁骛的一个人几乎要完全失去冷静。
劈砍过去的灵力尽数被挡住,谢眠怒极,他讽刺道:“天行有道,善恶昭彰。说什么得天道眷顾,可笑,天道才不会瞎了眼眷顾你这么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徐昭,你就该在纵横梯这里看看清楚,当初谁不说你惊才绝艳举世无双,到底不过是个不择手段的……”骗子。
最后两个字没说出口,他红了眼,但就算是真疯了也不会。
那些个小弟子们本还躲在他后面偷偷看人,一边红着脸不好意思一边又不舍得移开视线。好不容易回过神,又被谢眠这番动作给吓住了。
那么浓烈的杀意,是他们从来没在谢眠身上看见过的。
谢眠是他们的师叔,年纪不比他们大多少,修为却比他们高了不知道多少。
他和一枕峰的剑修贺陵师兄一样出身名门,天资奇绝,这等天之骄子若不是他们侥幸被收入了太虚做了个外门弟子,怕是这一辈子也沾不上关系的。
太虚学宫是当之无愧的西洲第一仙门,里面天才无数,有家世有地位的弟子的也不知凡几。谢眠便是在太虚这等天骄云集之处也依旧是最出众的那几个之一。
天赋高,而品行更是没的说,寻常就算是惹了他厌烦的人,说话也往往会留有些余地,不至于让人真的到难堪那一步,哪里像现在这样。
“你在,与我说话?”徐雾行微微偏过头,他视线落在谢眠身上,而后很轻的说了句,“我与你并不相识。”不相识便也并不相欠。
“你!”谢眠周身灵力翻涌,可偏偏一时间他还偏就无法反驳,只得张嘴:“你也配与我相识?”
徐雾行没理他,甚至视线也略过了他,看向了一群人身后的琼楼玉宇,峰林翠松。
只是一下,很快就收了回去。
纵横梯上众人还在挣扎,他们被云雾缭绕,明明脚下长阶绿苔染色,坑洼积水,踩上去却始终探不到实处似的,神色痛苦又迷茫。
无人知晓,徐雾行的身体被人占据了七年,属于少年人最肆意自由的七年里,他却成了一无名魂灵,混沌度日,囚禁于无尽的黑暗当中。
夺舍啊,怎么就不可能了。
不可能的是,他灵识与魂魄在这七年无止歇地折磨下竟然还没消散,竟然还能夺回自己的身体。
这边谢眠话说完,看见他始终一点反应也没有更是要气疯了。他执着君子扇的手死死用力,怎么会有人明明能高坐云端,偏偏却要自甘堕落,做尽坏事,却还能恬不知耻,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心安理得。
“徐雾行,当初死的怎么不是你呢?”谢眠平日里被人百般赞誉的修养不在,说完这句话尤觉不够,“杀人偿命,便是对着那人的尸骨,你也敢说一句不相识吗?”
一瞬间,徐雾行脑子像是突然被人强行灌进去了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长剑被人紧攥着,锋利的剑刃被鲜血染红,一点点一点点从胸口刺进去......徐雾行是剑修,但他从没有一把真正属于自己的剑。
没有记忆,便不相欠。
他道:“与我何干。”
“恬不知耻。”
谢眠不知道现在还站在这里的自己是什么心理,他体内灵力运转,君子扇暗芒闪过,朝徐雾行直接斩了过来。
而徐雾行脸色苍白,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的虚弱,他感受到了身旁吞天兽石像传来的讯息。
所有凝聚的灵力顷刻间全部注入,灵力流转,结界顿生。
没有一丝犹豫,他在谢眠等人惊惶的目光下,竟向前方闪烁变幻的万丈深渊迈出了腿。
“徐雾行,你要做什么!”本对着他打杀过来的谢眠惊慌的声音被抛在身后。
体型庞大的吞天兽石像在他踏出步子之后,竟霎时间变幻了姿势,将本来随意蜷缩的巨爪伸出,一副随时要狂奔而起的样子。
通天的仙途踩在脚下,徐雾行这才有了那么几丝夺回身体实感。
他站在藏云顶八千多阶之上,当初上来之时,白袍染血狼狈不堪,却拼死向前,不敢放过这一线生机。
纵横梯往上,步步仙缘,往下,因果断绝。
过往如同藏云顶上漂浮的云烟,徐雾行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
天道夺走控制他的身体,只想要毁了他,要他被所有人厌嫌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要他深恩负尽。
无人知晓,徐雾行夺回身体的那一刻,明明苦苦挣扎了七年,终于可以睁开眼了。
他竟然却又不敢了。
双手紧攥着,掌心的肉被攥的通红之后又泛起白。
七年时间里,他是一个随时都可能消散的游魂,不被世间所容纳。什么都做不了,因此辜负许多,沾染上了孽债因果。
飞沙走石,天险地裂处,有一座边城凭靠着嶙峋的岩壁顽强生长着。它庇阻挡着北方吹来的风暴,庇护着南方迷失的旅人,天分地陷处无时无刻不在滋生的妖邪,因它不能寸进。
他的家在那里。
徐雾行将身后的所有都统统抛却,他往山下走去,踏上去的第一脚,他手腕上就开始滴血,一步一染血。
和他来时路一样。
旁人说他机关算尽,不择手段,说他自甘堕落,忘负深恩......可从始至终,从七年前纵横梯上血染衣袍,膝见血骨,他赌一条命,爬上这八千多阶,到最后抓住的一线生机,为的仅仅只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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