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泠正埋头用膳，忽地一双筷子夹着块云丝糕过来。
她瞧过去，王秋朝用公筷夹着云丝糕放进她碗里，见着她的表情，微微一笑：“阿慕尝尝这个，和东熙的味道不太一样，你应该会喜欢。”
沈清臣的脸色有点沉，往王秋朝的方向瞧了眼，王秋朝却像是没瞧见似的，将云丝糕放进沈泠碗里后便坐了回去，埋头吃得尽兴，一边吃一边啧啧称赞，这个糕点好吃那个酒水好喝。
沈泠看着碗里的糕点，目光一顿。
云丝糕是她在东熙最爱吃的一种糕点，这宴席上这么多菜，为什么秋朝哥单单挑中了这个糕点夹给她？沈泠侧眸看过去，王秋朝面色如常，察觉到她的视线，弯眸看着她，脸上微微有些疑惑，像是无声地询问“怎么了”。
仅仅就是给朋友夹了道菜，似乎没有别的意思。
沈泠摇了摇头，将碗里的云丝糕夹起来吃了口，微甜轻软的口感，与记忆中的别无二致，却又带着点浓烈的花香。
被撕成小块的火红花瓣杂糅在糕点里，沾染在她的粉嫩的唇瓣上，带着些许水光，像是桃花里的娇蕊沾染晨露，将她周身冷清若霜雪的气质中和了些许。
王秋朝埋头吃着菜，眼睛的余光却早已偷偷瞟了过去。
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将里面藏着的手帕绕进掌心里，手帕柔滑微凉，被骨节分明的长指打着圈绕上，眷恋般地轻轻捻了捻。
“咳咳咳……”
王秋朝轻咳出声，脸偏向一边，将长袖抬起来遮住下半张脸，在没人发现的角度，偷偷的将手帕的一角伸出袖外，鼻尖凑近，上面淡淡的清槐香气便逸散了出来，被他敏锐地嗅出来。
王秋朝勾着唇，眼皮压下，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暗芒。
沈泠听到他的咳嗽声，往那边瞧了眼，就见王秋朝侧身背对着她，耳根和眼尾微微泛着红意，许是方才呛到了，正用袖子遮着平复呼吸。
她收回视线，继续吃着碗中的那块云丝糕，却没瞧见王秋朝偏头回来时，唇角勾着意味深长的浅笑。
小师姐。
你藏得可一点都不高明。
他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呢。
-
待宴席结束，沈清臣被萧亦迟叫住，说是要跟他探讨一下两国交好之事。
虽然萧亦迟再三保证不会对沈清臣做什么，桑青也笑着说王爷有分寸，叫他们不必忧心，沈泠和王秋朝还是不放心，没有跟着其他人回知州府，而是选择待在萧亦迟和沈清臣谈话的书房外面。
万一里面出了什么事，两人可以确保第一时间赶到。
王秋朝方才在宴上吃得太饱，他靠在书房外面廊道的柱子前，单腿曲着，手放在肚子上来回揉，喟叹道：“该说不说，这苍澜的东西还都挺好吃的，一不小心就吃得这么撑了。”
沈泠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里的菜色跟东熙有所不同，口味也有差别，东熙的食物比较偏清淡，无论是糕点还是餐食，咸淡酸甜都是恰到好处，而苍澜相对而言口味就要重得多，嗜辣重甜，盐也加得多。
有的菜方才吃一口，沈泠就被咸得蹙着眉，连忙吃了口饭，却没想到这菜虽然咸，竟是极为下饭，沈泠吃惯了清淡的食物，偶地一尝苍澜的菜食，胃口大开，竟是连着吃了两碗饭。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撑得微微鼓起的小腹，轻咳一声。
看来今后得早些起来锻炼一下了。
沈清臣和萧亦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两人在书房里待了约莫一个时辰，弯月悄然从枝头爬向天幕的正中央，像一弯银钩，周围的星辰闪烁着环绕在它周围，熠熠生辉。
“他们俩到底在说什么？这都多久了？”
王秋朝往前走了两步，想靠在门口听听里面的声音，结果眼前忽地闪出一道黑影，下一秒，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剑赫然横在他的脖颈处：“沈大人和殿下在里面谈事，无关人等不准打扰。”
瞧那穿着打扮，应该是藏在暗处保护萧亦迟的暗卫。
“啧，你说谁是无关人等？”
王秋朝手指夹住剑刃，对暗卫微微一笑，状似不经意地往旁边一掰。
坚韧锋利的长剑在他手中像是脆弱的柳条，轻而易举就顺着他的力道弯折过去，不费吹灰之力：“这就是你们迟王府的待客之道？将剑横在客人的脖子上？”
“若不是我的刀被留在了知州府里，还轮不到你在我面前放肆。”
咔哒一声，长剑从中间断开，王秋朝将那一半的剑夹在两指之间，转而横在了黑影的脖子上，月光穿透云层照在他含笑的唇角，目光泠泠，笑意却不达眼底。
“秋朝哥。”
眼见着王秋朝快要失控，沈泠走上前去，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
显然被王秋朝的动作惊到了，瞳孔微微放大，直到沈泠劝阻王秋朝将断剑放下，他才回过神来，垂下头去，抱歉道：“是在下不懂礼数，冒犯了贵客。”
“但王爷先前有令，不准任何人打扰他和沈大人的谈话，还请贵客不要让我为难。”
王秋朝轻哼一声，将手上的断剑丢在地上。
冰冷的长剑与地面相撞，往上回弹了两下，来回相敲的声音清脆寒凉，王秋朝转过身：“不让进就直说不让进就好了，我又不是那种非得硬闯的人，竟然这么无礼地将剑横在人脖子上……”
沈泠对着那个暗卫微微弯腰表示抱歉，抬步追上王秋朝，表情有些担忧。
方才王秋朝的不正常举动，其实是当年王家被灭时给他留下的阴影。
他当初还是个纯澈爱笑的小公子，家财万贯广交好友，是衡京数一数二的富贵公子，被家人保护得极好，长大后又顺利当上了太子伴读，有了沈清臣和季砚两个至交好友，顺风顺水，家中又有广纳天下至宝的聚宝阁，没有他得不到的宝贝。
毫不夸张地说，对当时的他而言，拥有世间最好的一切。
直到那年季珩率领金鳞卫围剿王家，王秋朝匆匆赶回，却亲眼看着父母族人被一一拿剑屠戮殆尽，那些屠杀他家人的，甚至还有与他一同长大、他曾无比信任亲近的一个亲随侍从。
家人死了，家产抄家，曾经与他一起凭栏饮酒的那群朋友也都对他避之不及，他引以为傲的一切，好像一夕之间全都化成了飞灰。
虽然沈泠求陌上将他的命救了回来，但心病终是难医。
在青枫山那些年，最开始时，只要沈泠离他稍微近一些，王秋朝就像个刺猬一般竖起全身的刺，将自己牢牢裹起来，连话都不愿意说上几句。
后面他们相处久了，王秋朝开始慢慢展露心扉，甚至愿意偶尔露出刺猬柔软的腹部，跟他们倾诉心里的难过。
陌上一度欣慰，以为王秋朝的心病好了。
直到某日林笙拿着用竹子削成的竹剑练剑时，没看到王秋朝站在一旁，最后关头紧急收剑，竹剑却还是不小心在王秋朝的脖颈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那是沈泠第一次见到王秋朝发疯。
他红着眼，发了疯地要去攻击林笙，被沈泠拦下后，赤手空拳地跑到竹林去，将里面的竹子或推倒或拔起，还有些被他的拳头硬生生砸折，短短一个时辰，三分之一的竹林都变成了废墟。
事后，王秋朝清醒过来，向林笙道了歉，并再三保证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但他们再没有人敢在他面前练剑。
如今看来，秋朝哥被剑横在脖子上就会变得失控的问题还是存在的，不过或许是在季砚和沈清臣身边待得久了，渐渐走了出来，又或许是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歇斯底里，像是要将天地都铲平似的疯狂决绝。
-
王秋朝快步走到院中的一棵树旁，身影骤然消失。
沈泠顿住脚步，有些犹疑地缓缓靠近那棵树，倏地，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带着她跃上了那棵树高处最粗壮的枝桠上坐着。
直到被放在枝桠上站好，沈泠尚还有些惊魂未定。
她定了定心神，这个高度和方位往下看，正好能看见整个书房的全貌，只要沈清臣或是萧亦迟一出书房，他们俩便能第一时间知晓。
若是往上看……
沈泠抬眸，就见漫天星河璀璨，月华如练，远处的银河汇成了一条长长的丝带，无数星辰点缀其上，将整个夜幕贯穿，放眼望去，满目熠熠生辉，像是处在超然世外之地，只余星河明月，三两清风。
王秋朝背靠着树干坐了下来，沈泠见状，也跟着坐在了树枝上，双腿垂在下面晃悠，眼中映着星光，哪怕易了容，王秋朝也能想象到那面具底下的一张脸，是何等的天人之姿，举世无双。
沈泠的视线被月色星光吸引，一眨不眨地看着，王秋朝在她的斜后方往前望，看似是在与她一起欣赏夜色，实则所有的目光全都向那中心的一人汇集。
她看着月亮。
他也在看着他的月亮。
对他而言，这世间所有美景，都不如她盈盈一笑来得动人。
当年他心存死志，再度睁开眼时，便看到一双潋滟着光芒的双眸，像是一道清泠泠的月光，将他心里的灰暗硬生生撑开一道缝隙，将他从地狱带回人间。
或许世间真的有神灵，王秋朝想。
她就是他的神明。
“阿慕。”
王秋朝轻声喃喃：“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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