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臣谨守礼则,始终垂着头未敢直视天颜,老实地跪地行礼:“罪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膝盖猛地触地,冬日里的地面冰凉,刺骨的寒凉透过衣袍侵入他的膝盖,方才好转了些许的痛楚瞬间卷土重来。
沈清臣的额头冒着冷汗,却还是礼数周全地跪伏在地,等着季晔发话。
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沈清臣的膝盖疼得愈发钻心,眼前微微发黑,前方才传来了恩赐般的一声:“沈卿平身。”
“清臣啊,你的事情,千银和砚儿都跟朕说过了。”
季晔手上端着盏茶,轻轻抿了口,余光瞥向站在下方的沈清臣,脸上挂着浅笑,就像是在跟家中的后辈聊家常:“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沈清臣一时有些拿不准季晔的心思。
他垂着眸,剧痛的膝盖微微发抖,被他掩在了长袍底下,表面上看上去仍是一副清风朗月的淡然模样。
“这些事,臣都没干过。”
他据实答道。
“哦?没干过?”
季晔将茶盏放在旁边,脸上的笑容慈祥温和,撑着下巴道:“砚儿也是这么说的,难怪你先前为他出生入死,你们二人的关系果然不错。”
“清臣不过一介臣子,能为殿下和陛下分忧是清臣的职责,万万没有攀附殿下的意思。”
沈清臣蹙着眉,躬身行礼。
笑面虎。
沈清臣现在只能想到这么一个词来形容季晔。
先前还在说刺杀一事,现在又莫名跑到了季砚身上,明面上是说他和季砚关系甚好,实则是在试探他是否有异心。
他和季砚是朋友没错。
但在那之前,沈家少主,即下一任沈家家主,必须要先忠于皇家。
若是季砚今后未能顺利登基为皇,沈家也不能行谋朝篡位之举,只能一心一意忠诚于新皇,忠诚于皇家。
誓死追随皇上。
沈家就是这样的角色,从东熙建国开始便是如此,是皇家用来压制其他世家的武器,也是维护皇家权力的绝对忠臣。
就算季氏皇族昏庸无道,惹天下众怒,沈家也要身先士卒,将所有污名都揽在自己身上,帮皇族坐稳皇位。
历朝历代,不论季氏皇族出的是明君还是昏君,沈家都一直忠心追随。
直到……
先皇开始猜忌沈家。
季氏皇族存在了多少年,沈家就存在了多少年。
沈家坐在第一世家的位置太多年,清名远播,在民间极受推崇,一度传出东熙,半个荒栖都知道东熙沈家的大名。
沈家的民间声望太盛,哪怕是累世为臣,先皇也还是忧心忡忡。
担心沈家操纵皇权,担心沈家身有异心,担心百姓不知皇族赫赫威名,只知沈家声名远播。
因为先皇,沈岳均急流勇退,甘愿在国子监当一个没有实权的太傅。
可就算沈岳均没有手握实权,沈家作为世家之首,门客也是众多,在百姓中的名声丝毫未减。
而在之后,沈清臣横空出世。
年少成名的东熙第一公子,才名之盛,东熙百年间无人能出其右。
哪怕季晔跟沈岳均也是年少相识的好友,也难保不会猜忌。
“清臣。”
就在沈清臣蹙眉思索如何解开此局时,季晔再次开口:“朕知道你是聪明人,也知道你不会行那刺杀之事。”
“你爹娘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沈清臣瞬间抬起头来,瞳孔骤缩:“我爹娘?陛下,臣的爹娘……”
季晔打断了他的话。
“平之听闻你被关押起来了,便孤身一人前来寻你,你那娘不知怎地,竟是也偷偷跟了来。”
“他们两人乔装打扮,千银还以为是刺客冒充,便去把他们抓起来关上了。”
季晔笑着,眼角的皱纹展开,眸中隐隐有精光闪过:“我方才去看了,他们在后面睡得挺好,怎么叫都叫不醒。”
“陛下!”
沈清臣砰地一声跪下,清凌的声音头一次有些慌张地发了抖:“陛下要臣做什么?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只求陛下莫要伤害臣的家人……”
季晔轻笑着起身,将沈清臣扶起来:“清臣,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平之可是跟随朕多年的老臣了,你也是砚儿的左膀右臂,朕怎么可能会动平之和你娘呢?”
说罢,他像是有些忧虑,又叹了一口气。
“只是朕才刚醒,那刺客又猖獗地前来刺杀,正巧你爹娘就在附近……不少人也都瞧见了,朕也很难办。”
话说到现在,沈清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将胳膊从季晔的手中抽出来,抬眸看着季晔,眸光淡淡:“陛下想要什么。”
“清臣,你知道,刺客与否,就是朕一句话的事。”
季晔也不再遮掩,走到位上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的沈清臣:“沈家的风头太盛了,你的风头也太盛了。我知砚儿一心信任你,但我是他的父皇,我不得不为他考虑。”
季晔从桌下拿出一个小盒子。
“清臣,吃了它,我就放了平之和你娘。放心,只是普通的毒药,在朕离开之前,每隔一个月就会给你解药,而后的解药,砚儿会给你。”
“朕时日不多,这毒药的药效也只有五年,只要等五年后,砚儿坐稳了皇位,你也依旧性命无忧。”
季晔将盒子打开,露出里面的黑色药丸,递给沈清臣:“如何?你可考虑好了?”
“我吃。”
沈清臣走上前,接过季晔手上的盒子:“陛下别忘了答应臣的事,保我爹娘平安。”
季晔轻挑眉梢,微微笑着回:“自然。”
沈清臣捻起那枚药丸,放入口中,直接咽了下去。
就在咽下去的那一瞬间,沈清臣便感觉心口处传来闷疼,一股霸道的毒素侵入他的经脉,吞噬他的内力。
他试图再用封穴的方法封住毒素,可他一调用内力,喉间便忽地涌上一股腥甜。
“噗——”
沈清臣倒在地上,猛地吐出一滩血。
就在这时,季砚推门而入,看见倒在地上的沈清臣,瞳孔猛缩:“清臣!!”
他赶忙冲上前去,扶起沈清臣,转而看向季晔:
“父皇,你对他做了什么?!”
季晔坐在位上,面无表情:“砚儿,你是在质问你的父皇吗?”
季砚从未对他发过这么大的火,竟然还是为了沈家人。
看来他丝毫没把他这个父皇的话放在心上。
季砚紧蹙着眉,还想说什么,却被沈清臣扯了扯衣袖,硬生生止住了话头。
沈清臣伸手将唇角的血迹抹去,将季砚推到一边,对季晔恭敬地躬身行礼:“请陛下别忘了答应臣的事。”
说罢,沈清臣便抬步离开了此地。
季砚追了几步,忽地顿住,回身有走到季晔身前,目光沉沉:“父皇,你答应过我的,不动他们。”
“他这不是还没死么?”
季晔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上面的浮沫:“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才给他又留了五年的命,不然他早就该死了。”
季晔骗了沈清臣。
那毒不是五年得解,是无药可解。
吃的所谓解药,也只能暂缓药性,只要过了五年之期,必死无疑。
可惜,若非他是沈家人,季晔倒是很欣赏这个年轻人。
有勇有谋,才华横溢,多智近妖。
这样的人,如果没有软肋,不管做什么都能成就一番霸业。
可只要有了软肋,那就是被勒紧了脖子的鸟兽,只能心甘情愿成为别人的踏脚石。
“可你……怎么能骗他?”
季砚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沈太傅和夫人分明已经死了!你不是答应了沈太傅保全清臣的命吗?!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平之啊……”
季晔笑着,摇了摇头。
他的旧友,他自然最是了解。
分明早就看出来他的心思,却还是一心一意地辅佐他,伴他从太子到皇上,一番忠心自不必说,只要他说什么,平之都会去做。
可谁叫他是沈家人呢?
照父皇的话说,沈家人只要活在这世上,就是拦了季氏皇族的路。
平之比沈清臣这个小的还好骗,他只随口说了几句,那老古板便以死明志,求他别动沈清臣和沈泠。
那个老家伙。
他分明给了他两个选择的。
一个是沈清臣死,他活,往后永远效忠于他;一个是他死,他儿子活,往后永远效忠于他的儿子。
那老家伙几乎分毫犹豫都不曾,直接拿着毒酒就喝了。
白姣云直接赶了来,见他死了,竟是直接拿剑也自戕了。
真是无趣,他本来还想在临死前看一场父子相残的大戏的。
不过,没想到沈清臣竟是连查都没查,一听他爹娘在他手上,就任他摆弄了。
这父子俩真是一样的蠢。
“那个老东西就是个蠢的,从小到大一直都蠢。”
季晔将茶盏放在桌上:“生了个儿子沈清臣,还不是照样的蠢。”
“砚儿,朕这是为你铺路。沈岳均死了,沈清臣今后便是沈家的家主,只要你手上握着解药,一直不告诉他真相,那今后五年沈清臣为了你手上的解药,必定会倾沈家之力辅佐你,助你坐稳皇位。”
季砚红着眼眶,猛地一挥衣袖:“我根本就不需要!”
季砚如来时一般,匆匆地来,又匆匆地离开。
门被他猛地摔上,砰地一声,在空荡的房内回响。
良久,季晔才轻叹一声。
他从袖中拿出一块玉佩,早已生了皱纹的手指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恍然之间,季晔好似回到了当年年少轻狂之时,他和沈岳均一同打马游街,登高望远,衡京美景全数收于眼底。
那日是他的生辰。
季晔在太子府的宝库里东挑西选,给沈岳均挑了块玉佩出来,还亲手在上面刻上了他的名字。
“平之,往后你要是遇到麻烦,就拿着这块玉佩来太子府找孤,孤一辈子都罩着你!”
沈岳均爬到树上,曲腿靠在树干上,随手摘了个桃,笑容慵懒散漫:“那我可就多谢太子殿下喽~”
“哎呦喂!本太子送你东西,还不速速下来跪下拿双手迎走!”
“来嘞~小弟以后可就仰仗殿下过活了!”
“油嘴滑舌。”
“谁说是油嘴滑舌,这可是臣的一片忠心啊!”
画面定格在沈岳均最后的笑脸上。
那块玉佩,沈岳均一直没有用。
直到今日,他察觉到他要对沈清臣下手,拿了它来跟他兑换承诺。
他说,这是他的一片忠心。
季晔将玉佩放在桌上,抬步走到窗口处。
如今是隆冬,山上的桃树没有开花,更没有结果。
可不知怎地,季晔瞧着那远处的树,瞧着瞧着,眼眶就红了些。
他看见记忆里熟悉的少年靠在树上,笑容散漫肆意,对他晃了晃手中的粉桃,腰间挂着的玉佩垂在身侧,泛着莹润的光。
“阿晔,吃桃吗?”
蠢东西。
季晔在心底暗骂。
早该换了的东西,非得等到现在才换。
或许他还是当年的沈平之,但他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季晔了。
他们终究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少年不知今后事,待回首,却只余年华消落,满目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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