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载须臾

何谓须臾?

冷雨泠原先只晓得这须臾二字是指极快极快的时间,或说瞬间,又或转瞬。

显然此须臾非彼须臾。

定了定神,雨泠凝息浏览《须臾》心经。

开篇落下这样一句话:

花尽去,一载一刻,觅觅三千世界,无一处现须臾。

遂作此。

此心法分九重天:

一重天,晓须臾;二重天:感须臾;三重天:知须臾。

此为知晓境。

四重天:获须臾;五重天:失须臾;六重天:复须臾。

此为舍得境。

七重天:明须臾;八重天:碎须臾;九重天:化须臾。

此为造化境。

初学此经者,需明“晓”与“知”之别。

晓,明也。从日,尧声。

知,从口从矢。

故先晓而后知。晓乃此功之明也。

世人赋须臾以瞬时之意,而加以速。

须臾第一重,在之速。

速之要诀,曰简。

简思,简情,简装,简式。

冷雨泠阅至此处,后面的字迹模糊起来,像是被水泡发了般扩散而去,无可辨认。

此时一挺拔身形从黑暗中浮现而出,踱步落地无声,前行速慢而极稳。

穿着是乌云盖雪——墨色大氅搭一月色长衫。

“小友便是《须臾》下一任传人?”

声音清冽,如松间雪。

冷雨泠没有感受到杀意,便抬头望去,却观此人面部似笼罩一层薄雾,只可见身段是极好的,面容如何便无从得知了。

他没等冷雨泠回答,便点点头自行确认下来,而后瞥见冷雨泠身后的弓,摇摇头道:“来罢。”

冷雨泠没能立刻会意,他便抬脚轻点地呈虚步,右手仰掌,而后左手翻掌作邀请状。

这便是以武相会了。

在几近绝对的缄默中,任何动静都会变得显眼。

冷雨泠几乎放弃了瞄准的预备动作,举弓拉弓放箭一气呵成,只见那箭矢背负流光,疾如飞星地向对方射去,而他的动作却在肉眼看来异常缓慢,按照冷雨泠的计算,那人是无法躲过这一剑的。

但她没能正确预料到对方的动作:他双掌接住了这支内力化成的箭——而后还了回来。

无论如何,冷雨泠自认无法接住自身七成内力的一箭,她几乎将剩下的三成内力都用于步法的变换之上,可她的身躯还是像空麻袋一般被洞穿得干净利落。

筋脉瞬间淤堵,她几乎是挂在箭上飞出去了一段距离,而后呕了一口——空气。

怎么不见淤血?她半跪在地上迟疑了一瞬,而后发觉这疼痛也消散不见。

对方毫无解释的意思,只道:“再来。”

这次冷雨泠没有选择先发制人,很显然,经过上一轮的败绩,无论是速度力量亦或是技巧,两人都不是在同一水平。

见冷雨泠毫无进攻之意,他便主动以掌进攻,但冷雨泠能清晰地感知到这看似缓慢滞涩的探掌前击内里疾如风暴般摧枯拉朽的内力变化。

不可硬挡,这是冷雨泠做出的第一判断。

然而在有限的思考时间内冷雨泠并不能想出应对如此强大对手的有效方法。

再败。

再战。

直到冷雨泠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倒下,又是第几次站起。

她忘却时间,忘却来时路,忘却前行之终点,忘记自己。

此为“忘我”。

当在她眼中真正只有这么一位对手时,她不再一招落败了。

她开始熟悉对方的路数,开始“造势”。

而正当她觉得自己终于要打败对方时,对方在最后一刻陡然气势发生变化。

如破茧之蝶。

于是在愈发模糊的记忆与愈发强大的对手中,冷雨泠的气势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化龙之蛟。

修道者求真返璞,何谓时间?

时间本依赖观者而存。

空旷的暗色间,只见一缕极细的白线无声地穿透了一人的胸膛。

“呼……”射出这箭之人双臂微微颤抖着,弓弦上已被陈旧的血渍染成深褐色,弓柄也隐隐有开裂之势。

“如何?”

此人声线低沉利落但不沙哑,如古琴微微拨动,音广阔而醇厚。

“不错。”

回答之人模糊的面容上可隐约看出笑意,大体仍是那副沉稳无二的模样——如果忽略他身上细箭的话。

他摆摆手,补充了一句:“这境界中的时间流逝速度较外界慢许多,按照这里的时间算已经两度春秋有余,实际也不过是一载出头。

我能教给你的只有这么多了,但至于你真正能学到多少,涨了多少本事,这是你自己的事。”

他将箭矢以内力融化,大手一挥,将这个占据自己化为灵体之后第二长时间的小友送离这方境界。

黑暗落幕,柔和的阳光显得分外刺眼。

是了,冷雨泠未见天日已一载有余。

极浓的炁自外向内渗透,将扩张了的筋脉冲刷滋养,但其带来的痛苦与成正比——可这具身体的主人像是无碍一般,除了瞳孔被阳光晒得缩成针尖状以外,连呼吸和心跳都平稳得不似在承受痛楚。

直至闻到泥土潮湿的气息,冷雨泠才仿佛活过来一般猛地打了个寒颤,随后肺脏好像要豁开一般大口喘着气,冷汗细细密密地从额前渗出,嘈杂的笑声吼声骂声哭声一同在耳畔炸响,她受不住地捂住耳朵低声嘶吼,感受到声带的撕裂与喉间的血块,还是忍不住咳呛出来。

这是所有伤痕的爆发。

有弟子听到动静想要前去查看也被这阵仗吓得止步不前:血珠子从眼前弟子身上不断浸出来,比堕入邪道还可怖。他正准备去叫姜长老支援,姜无易却急急忙忙将他带走了。

“这事你就当没看见。”平常一向热心肠的姜无易一把将这弟子带走,并如此要求道。

这弟子只得应是,他虽心中疑惑,但也听从姜无易的吩咐,只是抿唇跟着姜无易离开。

只有姜无易是真的有苦说不出,一共就两年,这孩子身体都出三次事了,总不能以后都让至朴道长来兜底吧。他摇摇头,要不是瞥见至朴道长在一年来都搁这守着,他早就将这件事摊开来说了,但有那位大能在,想必这孩子也不会有何大碍。

青尘见此,便将此处画地为牢,结界自成一方天地。他并不去用外力干涉冷雨泠的感受,干涉的因果已然够多,此番历练也是其成长所必须经历的一部分。

虚合质的感知敏锐至芥子,他并未刻意收敛,甚至可以感受到她衣襟处被冷汗与污血濡湿的潮意,更不用说她抑制不住的吼声。

他只得让长明灯将冷雨泠的感知与自己共享——以判断对方是否有生命危险。

虽本就没有打算干涉对方的命轨,但他又想起了冷雨泠进入藏书阁后与阁灵的对话:

“至朴道长,这孩子接收残象回忆的历练后,最适合她的功法是…….”他的模糊面容在青尘看来竟也十分生动了,呈现一种激动而悲怆的神色。但哪怕如此,他还是顿了一顿接着道:

“是两仪所作之《须臾》。”

听到这个名字,两人之间的气氛霎时间沉重下来。

两人都是知道当年那件事部分内情的人,青尘头一次有些无力,他沉默了好一会才回道:“没有别的功法适合她了么?”

“是。”

青尘闭了闭眼,将略微有些躁动的长明灯稳定下来后不再干涉此事。

“两仪生前嘱托我在寻得此经传人后代他教些真本事,如若这孩子心性尚可,应当需要两载时日。”阁灵硬着头皮补充道。

“她应当用不了这么久。”

阁灵倒是惊了一惊,自己的评判标准已经相对严格了,如此笃定,得是多有信心?

不过阁灵也暗自调高了对冷雨泠的期待,见事情传达到位后便回冷雨泠处的本体内开始化形后的第一次教学。

青尘便将此处设下隐藏自己的禁制,将此事传讯给掌门师弟后以内力化一蒲团,阖眼闭关至冷雨泠出藏书阁。

这一闭眼,便也是一载有余的月圆月缺。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冷雨泠才慢慢缓过神来。

她的眼睛几乎失了焦距,发丝粘连着发黑的血块,散乱地披在肩头;衣服被彻底染成了红褐色,指甲已然翻开,地上是带肉的碎甲与呕出的血块;脸庞亦被血混合发丝黏住,她声带损毁严重,几乎失了声,嘴唇也被犬齿咬得血肉模糊。

但就在她要因为脱力晕厥之时,生机现。

她的心脉之处与大地共振,强烈的生命气息从地脉处向上滋润这具被驳杂之炁给拓宽了的筋脉,进而引发这停云门万千古树的回响。

此刻,冷雨泠的身躯成为树干,双手化作枝叶,腿足向下扎根。

亦是此刻,停云的树为她献上木的礼赞。

在片刻的舒缓后,浓稠到几近化为液态的生命能量顺着冷雨泠的筋脉游走,将驳杂的内力从她体内剔除,血肉骨的损毁恰好方便了生命能量的重塑,这份拆毁熔化又新生的痛苦在冷雨泠已然被折磨到淡漠的意识中又注入了新的活力——彻入骨髓的痒意。

冷雨泠已然习惯失去身体的主导权,甚至能在极端的痛苦中解离出一份情景之外的意识,她瞧着自己完全失态的模样,只得盯着自己躯体重塑的速度,不错过任意一个细节。

人无非由魂骨肉组成,魂在痛苦之中愈发坚韧,骨在重铸之中染上一层淡淡的绿意,像是玉石般富有光泽,血肉筋脉在此不断磨合重建,其中杂质已然褪出,在地面上留下一层一指厚的污泥。

阁灵不知什么时候踱步出来,与青尘并肩而立。

感受到冷雨泠身上节节攀升的气势与脱胎换骨般的躯体强度后,他自顾自点点头,如此,算是成了。

虽不知她身上有何秘密,但这青龙之息做不得假。强大是强大,但连他这个不谙世事的灵体都知道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的道理。希望她能尽快成长,至少能够护住自己,护住所念之人罢。

“咦,如此之强的木系共振。”在睡梦中惊醒的少年望着从自己指尖流逝的一小撮生命能量,还真有点舍不得。他叹了口气,这可得攒好几个月呢。

虽说没有拒绝这份共振的能量投入,但他也没打算白做好事,对方人在这停云门内,只要他活得够久,总能等到他讨回来的时候。

第一卷·初入停云 【完】

注:

晓,明也。从日,尧声。—《说文解字》

知,从口从矢。—《说文解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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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载须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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