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柏一路小跑到曼陀宫,声称要见大公主,有急事转告。
妙音赤着足,在一地的舆图与文书间踱步,纱裙不时扫动卷册边缘,簌簌作响。
藤越国的地形、民情,她要做足功课,了解当地详情,才好接手。找人搜罗了一堆的文书,需要花些时间理清头绪。
婢女来禀告,打断了她的思考。
清平官家的傻儿子,几次在她面前吃瘪没面子,还敢来。
“宗公子说要有事告知公主,再晚就来不及了。”
“让他进来。”妙音正好借机换换脑子,看宗柏还能怎么折腾。
宗柏得了许可,风一般卷进内苑,带得茶花瓣瓣飞舞,因跑得太急,没及时刹住,被木槛一绊,双膝一弯,顺着光洁的木板地面跪到了妙音跟前。
“公主!”
“宗公子不必行此大礼。”
宗柏顾不上尴尬,带着一脑门汗,急道:“今日西蕃使节向陛下提亲,替他们的赞王求娶大公主!”
妙音定住身形,诧异问道:“你从何处听说?”
“我阿爹说的,千真万确!公主万万不可答应,那西蕃赞王都七十多了!”
妙音陷入沉思,前日西蕃使节来到太和城,她便觉着不是好事,原来竟是来求亲的。
上一世西蕃没有派出使节向南诏示好,隆赤赞王死后,叛王夺位。
“我父王如何回应使节?”妙音追问。
“陛下收了西蕃国书,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让西蕃使节回邸馆暂歇,几日后再答复。”
妙音暂时松了口气,父王没立即答复,还有回旋余地。
她可不想再度成为命如浮萍的和亲公主。
送走宗柏,妙音冷静地思索对策,怎样才能说服父王,拒绝与西蕃结亲。
南诏与大雍关系紧张,常年大小战事不断,雍帝还曾下国书痛骂诏王是个反复小人,诏王因而对雍帝极为厌恶。
因此私心上,诏王是愿意与西蕃结盟的,只是苦于没有契机。西蕃使节的到来,一定正合了诏王的意,没有道理会拒绝这门亲事。
除非有充足的理由证明西蕃不是一个可靠的盟友。
妙音筹备了一日,请白夫人协助。
白夫人自然不愿她远嫁和亲,听取了她的建议,请诏王来竹殿用膳。
诏王心情大好,来竹殿与白夫人小酌,酒酣之际,妙音端来一碗粑肉饵丝,放在诏王案前,再退了几步垂手站在一边,将烫得泛红的指尖缩进袖中。
与席上王宫佳肴相比,这碗饵丝面显得尤为普通,诏王一瞥过去,却没移开视线。
白夫人见状,稍感心安,以怀念的语气低叹道:“当年阿姊最擅这道粑肉饵丝,陛下可还记得昔日味道?”
诏王提箸,夹起色泽洁白的饵丝面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又舀了几口汤汁喝下。饵丝口感细软,猪肘肉入口即化,猪骨熬制的高汤佐以香料,拌了蒜汁麻油,撒了葱花,几口下肚只觉汤浓肉鲜。
诏王眼里蓄了笑意:“阿鸢不善厨艺,当年我与她在巍山,她唯独学了这道粑肉饵丝,常做给寡人吃,这么些年,寡人再没尝到过这个味道。”
抬眼看向一旁的妙音,语气难得和缓:“你要求何事?”
妙音低眉垂首,做乖巧状:“不敢以琐事烦扰父王,父王赐儿藤越国封地,一直未有时机向父王道谢。”
诏王摸着髭须笑道:“寡人赐你广袤封地,你还寡人一碗面?”
妙音抬目,眼神有光:“儿会替父王打理藤越国,园林千顷,租庸赋税所得,四成入国库,五成归父王,儿只留一成。”
诏王先是心中一动,再是诧异,怀疑地道:“藤越国山林茂密,河谷幽深,你要如何打理?又如何说服山蛮向朝中纳贡?”
妙音取出袖中备好的册子,呈送诏王:“这是儿做的功课。”
诏王看了册子上详细的计划,深感吃惊,虽然册子上列出的想法十分大胆,难免透着幼稚,但也胜在敢想,且思虑周到,预案充足。
这还是他那个惯坏了的只知享乐的女儿吗?
昭王捏着册子,迟疑不定。
藤越国所出赋税有限,治理起来三五年难见成果,而眼前便有更大的好处,与西蕃结盟带来的利益,远超一处封地。
妙音见他沉吟,知他在权衡得失,一处封地,一个公主算得什么,若能换来长久好处,堂堂昭王自然会谋求最大利益。
妙音冷静地说出一句震撼诏王的话。
“西蕃将乱,父王还指望与之结盟?”
“你说什么?”诏王浓眉一拧。
妙音不担心会惹诏王不快,坦然分析:“儿若和亲西蕃,父王与隆赤赞王结盟,也维持不了多久。赞王年事已高,许给南诏再多好处,一旦继任者改弦易辙,违背隆赤赞王意愿,父王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诏王言辞冷下来:“你们今日宴请寡人,费尽心思,绕来绕去,原来是雀乐不愿嫁给隆赤赞王。”
白夫人泪落连连:“雀乐自幼长在南诏,如何受得了雪域高寒,陛下就忍心先王后的唯一血脉远嫁那苦寒之地?”
诏王冷道:“正因她是阿鸢与寡人之女,才更应为南诏子民着想,和亲西蕃,使我两国互为守望!隆赤赞王乃一代豪杰,治下安泰,六部祥和,何来将乱之说?即便隆赤赞王年岁长了雀乐许多,又算得什么?”
白夫人哭得梨花带雨,诏王也丝毫不动容。
妙音知道在情感上说服不了诏王,搬出她母后也无济于事,便让婢女扶白夫人入内室歇息,再遣走所有在跟前伺候的宫人。
她揽衣跪到案前,替诏王斟了一盏酒,神色镇定,没有一丝要和亲的委屈。
“儿是诚心为父王考虑,南诏不可与西蕃结盟。”
诏王看在那碗饵丝面的份上,勉强压下火气,给出了几分耐心:“说出你的理由。”
妙音忙打叠精神,两手交握,娓娓道来:“听说隆赤赞王今年七十六岁,有九位王妃,子嗣众多,已封长子为太子。西蕃疆域辽阔,早年六部纷乱,隆赤赞王征战半生,统一了六部,自诩天神之子,算得当世豪杰之一。”
诏王点点头,认同了妙音所言。
气氛有所缓和,妙音于是抛出一个关键问题:“连大雍都忌惮西蕃几分,西蕃为何要在此时与南诏结亲?”
诏王抚须:“大雍强势,总在一旁虎视眈眈,西蕃与我南诏皆不能安枕,我两国自然是联手共抗大雍为上。”
妙音严肃道:“这便是西蕃使节使出的花言巧语,诓骗父王!”
诏王瞪她:“那你说是为何?”
若非妙音活过一世,哪里弄得清西蕃的复杂形势。也多亏前世听得多,才能看得比诏王更深远。
隆赤赞王纵然是一代豪杰,也已年老体衰,对国事渐渐失去掌控。大王妃没有生下子嗣,太子是二王妃所生,太子虽奉大王妃为嫡母,二人关系却很不和睦。
最令隆赤赞王忌惮的,是大王妃那位手握重兵的兄长苏毗王。隆赤赞王担心自己死后,苏毗王发起叛乱,这才在垂暮之年想要寻求外援。
换言之,隆赤赞王在如此高龄还要迎娶南诏公主,可见他对国事掌控何等力不从心。
前世隆赤赞王没来得及与南诏结盟,便突然病故,苏毗王果然作乱,囚禁太子,屠戮二王妃及其母族。野心勃勃的苏毗王不仅自立为王,还发兵南诏,攻占了太和城。
此时诏王与隆赤赞王结盟,也改变不了西蕃局势,只会更快卷入西蕃内乱。
妙音不能将未来要发生的事和盘托出,毕竟眼下苏毗王的名声还没传入诏王耳中,只能从西蕃太子与大王妃不睦这一点做文章。
大王妃母族势力助隆赤赞王统一六部,大王妃在西蕃地位非常高,太子非大王妃所生,二人矛盾不断。可以想见,隆赤赞王死后,西蕃将有怎样一番动荡。
将国运押在年老体衰的隆赤赞王身上,不仅不明智,还相当危险。
诏王听完妙音分析局势,酒从盏里洒出,也毫无所察。
蹙眉深思良久,诏王疑惑地问:“你如何得知西蕃太子与大王妃不睦?”
妙音将握了许久的纸卷展开在案上:“这是西蕃使节这几日在太和城采购的货单。”
诏王拿过一看,纸卷上抄录的都是布匹珠宝胭脂盐茶之类。稍一思索,诏王便洞悉其中关系。
采购名目大多是女子之用,且都是上好的货物,价值不菲,显然是西蕃使节为大王妃筹备的礼物。若太子受器重,使节不会眼里只有大王妃而无太子。
“你几时学得见微知著的本事?”诏王脸沉如水,口里斥责妙音,手上却将纸卷撕得粉碎,不希望这等机密落入旁人眼中。
“儿近来读书,有所领悟,想替父王分忧。”妙音赶紧表示,“事涉两国机密,儿不敢叫第三人知!”
诏王连灌三盏钩藤酒,眸色阴沉:“西蕃不可结盟,寡人如何应对大雍?”
妙音望向竹殿外的湛蓝天空,指尖掐入掌心,平静道:“西蕃既已遣使求亲,大雍岂会坐视不理,他们的使节或许也快到了。”
妙音所料不差,没几日,大雍求亲使团抵达太和城,引起不小的轰动。
时间比上一世提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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