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金乌朝西,暑热渐散。宫宴殿中笙歌聒地,鼓乐喧天。

诏王未至,锦缎着身的群臣三三两两结伴入殿,搭肩寒暄。

鱼贯而至的高官显爵,不知谁率先瞅见进入阁门的大雍外使,附耳递声后,不一时,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支地位微妙的外族使臣。

官位低的及时收了步子,避让出中央的主路来,代表南诏体面的上卿则摆出笑脸,颔首致意,保持一个不近不远的礼节距离。

何少卿一张圆脸也挤满和善微笑,层层相叠的下巴向四面八方一一回应。

有何少卿在前头挡着,李璟不必跟他们虚头巴脑地外交,兀自端着一方冷肃面孔,一身绛纱盘领大袖袍束出窄瘦腰身,长靴步步生风,唯嫌场中人群拥挤行走磨蹭。

江敛领着几个宿卫屏障左右,免得有人不识分寸挤碰到了殿下,为诏王祝寿的群臣实在太多,他们如同陷进流沙,明明在前行,又好似没有移动多远。

在一众惊疑扫量的眼目中,李璟捕捉到两道探究玩味的视线,他摆过头,逆着那冷光睃巡过去,盯住左廊下一个穿翻领胡袍身材雄壮的男人。

那男人身周站着几个跟他同样服饰的,头上都束结高筒状头巾,颌下绕着络腮须,一看便知是西蕃使节。

西蕃男人浓眉下长着一双鹰眼,泛着被雪原浸泡过的冷色,即便含了几分讥笑,也如利刃一般剔人肌骨。

西蕃狼子野心,屡犯大雍边境。

李璟研读过无数遥制西蕃的策书,知道西蕃勇士人人好武斗狠,啖生肉,茹狼血,身壮如牛,个个都有一身蛮力。

李璟曾认为,四体筋骨锤炼得久了,脑子一般不大好使。

对付西蕃,或许可以智取。

然而此时此刻,敢对他投来一记讥笑的西蕃男人,目光犀利如同淬炼过的刀锋,又有一股稳操胜券的自得,是直直奔着他来的。

西蕃得以迎娶大公主,大雍还一无所获,仅仅因此而讥讽吗?

李璟倏然觉得不快,回敬了一道冷肃而漠然的注视。

“那长着一对鹰眼的是西蕃副使,名叫伏羯,是西蕃大王妃的兄长,据说是个纨绔王亲。”何少卿眼观六路,感知到了殿下与西蕃使节的眼神交锋,歪过脑袋,喋喋讲述探获的情报。

纨绔王亲?李璟心头升起一团疑云。

那行西蕃使节已在前头挤过人群,迈进了宫宴大殿,傲然将陷在人堆里的大雍一行人抛在了身后。

李璟心里藏着事情,暂未将西蕃那拨人的挑衅放在眼里,待进了殿中落座,发现他们与西蕃两国使节隔着中央过道相对而坐。

此时夕晖已尽,大殿内外点着无数灯烛,奢丽的兰宫上下辉煌通明。

诏王携诏后盛装步入宫宴,群臣起身躬行大礼。诏王落上御座,提盏起宴,与群臣共饮三巡,公卿们再一一上前祝寿献礼。

周遭一片颂声,阿谀之词铺天盖地。

李璟心口蓦地绞痛,手上脱力,酒盏滑落。

身后江敛迅疾出手,稳稳托住下坠的酒盏,重新搁回席案,滴水未洒。

他撑膝跽坐,倾身朝前,压低音量:“殿下怎么了?”

心绞突袭得毫无预兆,李璟身躯微弓,一手扣着席案边缘,缓缓吐息。

除了江敛,没人注意到他的异样。

“无事。”李璟慢慢调匀呼吸,端直身子,神色恢复如常,心下却翻起浪涛。

好似有根无形丝线牵攥着他心田,被另一头不知是谁猛拽了一下,险将他魂魄拽离躯壳。

心绞虽是平复了,心悸心慌的后症接踵而来。

他强行压下莫名的不适,在右首何少卿频频投来的催促眼色里,寻着南诏君臣相得的空隙离席起身。

一班贺寿臣子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猜想外使或许要借机说些贺词,纷纷腾身挪开一片空地。

对侧的西蕃使节席位上,伏羯连饮几盏南诏钩藤酒,觉其寡淡不够烈,正索然无味抱臂冷观左右,倏见大雍太子拔座离席,鹰目灼然,立时起了兴味。

御座上的诏后见群宴中李璟站了起来,凤目中露出了然的微笑,侧身牵了牵正从美婢手里酣畅痛饮的诏王袖角:“陛下,您看,外使也要向陛下贺寿呢。”

诏王百忙中从酒色抽身,雄目瞥向下首华毯,皎如玉树的外使一身绛纱袍阔步行来,诏王酒色昏昏的眼底透出赞许之色,好一个风仪翩翩的儿郎。

李璟从袍袖下伸出两只手臂,拱在身前,拜而不叩,不卑不亢行了外使礼仪,将不知缘何而来的心悸关入心底深处,礼毕抬额,目色澄湛雪亮,神毅非常,语声铿锵,用南诏语道出一串贺词。

“外臣恭贺陛下春秋,愿王福寿无疆,江山永固,国祚绵长。”

得大雍使节赞贺诞辰,诏王比先前还要通体舒泰,稍稍抬起一只手,回道:“外使不必多礼,赐酒。”

一名娇娥手托酒盏,从诏王身畔下了玉阶,送至李璟跟前。

李璟接了,端至唇边饮尽,递还空盏,并未就此退下,他再拱手:“陛下春秋,外臣无以为贺,愿献一副国礼,盼南诏与大雍结永世之好。”

诏王感兴趣地倾了倾身,往李璟周身一扫,并未见着礼盒,心下诧异且期盼:“哦?是何国礼?”

李璟长声道:“两境关市!”

此言一出,殿中静默一瞬,旋即嗡鸣声一片。

关市,曾是汉人与匈奴交好时,在边境关口设立的贸易市集,使得汉人繁阜物资流入贫瘠匈奴,匈奴王朝得以获取巨额利益。同时,汉人王朝也得以买入大量战马与牛羊,可谓互惠互利。

南诏向来与大雍交恶,历任诏王与群臣从未设想两国能设立关市,李璟所议在他们听来犹如奇谭。

诏王身躯凝在御座上,思绪翻飞,一时不知该作何表示。

李璟遂进一步给他们设下详细图景:“开两境关市,以通贸易,使大雍丝绸、瓷器、金银、珍宝、药材、香料与南诏茶盐、鲜花、果物、皮货、牲畜等货殖互通。除官营贸易外,民间商贩亦可往来,但须缴纳商税与牙钱,领取关引,方能贸易。”

随着李璟言辞描画,诏王脑内展望太和城日渐隆盛,无限财帛飞入私库的美好愿景。

且不说诏王内心如何激昂,群臣如何交头接耳难以置信,与李璟密谈过的诏后都不免为这番描画感到震骇。

关市为南诏带来的好处,远远超越诏后私下开出的许亲价码。

她原本有心为难一下大雍太子,开出不可能的条件,看李璟作为太子有多少权限,又有几分能耐,也是作为嫁女的一种考量。

不料,李璟不仅轻易破了难局,将个人得失推至朝纲政令的高度,还许诺了南诏君臣都无法抗拒的天大实惠。

虽然一介副使提出如此政令,难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李璟毕竟是太子,大雍的储君,他的建言必定有不小的分量。

此时诏后才算初步领教到李璟的机心。

为了打消南诏君臣的顾虑,李璟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双手呈递:“外臣已拟好关市章程,待陛下过目,便可交快马递送长安,最快两月便有答复。”

侍从立即将李璟手里的文书转呈诏王。

诏王阅后,人便从御座上离席,雄心勃勃走下玉阶,揽住李璟的手,蔼蔼可亲如话家常:“外使谋虑周到,不如就趁今夜,从寡人的公主里挑出一位,配与你们太子,结两国永世之好。”

一副称心如意的诏王,完全未将旁侧席上西蕃使臣瞪眼鼓腮当回事。

伏羯难得敛去了旁观戏谑的颜色,一对鹰目点着寒芒。他不介意南诏许亲两家,大雍太子娶回一位南诏公主算不得什么,可南诏与大雍开设关市互通贸易,却是犯了西蕃的忌讳。

贸易可比和亲更能将两国绑在一起。

李璟得了诏王随口而出的许诺,面色不改,从容道出他想要的。

“既然陛下开了金口,外臣便放胆一言。我朝太子要迎娶的,当是南诏最美的公主。”

话音甫落,诏王身体僵了一瞬,旋即笑谑了几句掩饰过去。

“寡人的公主个个美貌,外使闭着眼随便挑一个都是绝色。”

诏后向身边侍女使个眼色,侍女绕去后殿。

俄顷,一阵香气袭入宫宴,满殿男子停了杯盏,循香转目眺望。

只见两列丝罗锦衣的婢女各持长柄雉尾扇,每队障扇下行出一名身着石榴裙的公主,一连走出四袭石榴裙,个个身姿婀娜,玉手擎举纨扇遮面,不露底下真容。

四位公主并身站在殿中,石榴裙上藤枝金线闪着耀眼的光,障面的白缎纨扇密不透风,再锐利的眼目也看不穿扇面之后的娇颜。

南诏群臣及两国使节都看呆了,举凡男子,谁不艳羡这出点选公主的一幕。

老谋深算的诏王挽着李璟手臂,将他带至四位公主面前,笑得意味深长:“寡人待嫁的公主都在这里,外使相中哪个,寡人当下便做主,将她嫁与贵国太子。”

李璟蹙着额心,没想到诏后会使出这手障面点婚。

看不清容貌,又要怎么选?

他看过四位待嫁公主的画像,唯独二公主容貌出挑,可是那位二公主,言行举止都有诏后调教的影子,叫李璟上心不起来。

而传闻中美艳绝伦的大公主,画像上只是寻常清秀,何况已许了西蕃。

想到此节,李璟心头一跳,因他记得何少卿说过,诏王待嫁的公主共有四位。难道诏王不顾西蕃颜面,将大公主也混在当前四位公主中?

同样考虑到这一关节的,自然还有西蕃使节,伏羯身边的正使一脸怒容,正欲起身斥责诏王反复,便被伏羯一只手压了回去。

伏羯沉着眉目,盯向障面的四位公主,试图从她们身形辨认出什么。

李璟闭了闭眼,诏后众目睽睽之下弄出这般阵势,便是要他一锤定音,不得反悔。

李璟走向一位帔帛绕身的公主,揭下她的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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