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揽住了妙亭的肩膀。
妙亭在回头的那一刹那,突然就挣脱开,她看向道和。
道和端坐着,手指紧扣着酒杯,指尖用力到发白,她面容绯红,与妙亭视线相交,早已泪流满面。
妙亭走过去,缓慢地,跪坐在道和跟前,用手掌胡乱擦着道和脸上的泪。
这个傻姑娘啊,以前总是爱在她身边一声声妙亭妙亭叫着她的名字。
她不知道,自己早已厌恶透了她。
厌恶她清清楚楚地笑,厌恶她无知无畏的表情,厌恶每一次阿庆姑姑看完道和后对自己别有深意的眼神。
阿庆知道她的出身。
但阿庆不知这其中渊源。
她是齐国人,她阿弟也是齐国人。
多少年前,齐国起兵谋反。妙亭的阿弟也参军其中。
幼时家里穷地很,阿弟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总是吃不饱,有时候去那些富人家里捡点泔水里的菜叶米粮。
妙亭是家里最后一个得知阿弟要参军的消息。她阿娘是个跛子,那日哭着一拐一瘸跑到她跟前。
阿爹坐在门槛闷不做声。
阿弟朝她笑,笑得很甜,他面前摆着一个破碗,碗里有从乡绅家里倒出的泔水中捡来的剩饭。
那笑容在以后妙亭回忆起来,像极了道和。
阿弟说:“阿姐,反正家里穷,我去参军吧,说不定挣得一个功名,将你们都接到国都太初吃香喝辣!”
妙亭气血翻涌,头脑发晕,她强忍着怒气,咬牙切齿地训斥她面前这个小她三岁的阿弟。
“你以为功名好挣!哪个不是刀尖舔血,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如今才十三岁啊!战争之事本就是个天大的窟窿,谁都补不上的窟窿!你是不想活了吗!上赶着去送死啊!”
阿弟被吼地一抖,沉默着握紧手上的破碗。
妙亭看向她娘,想找她一块劝着。
阿娘脸上流淌着苦难,蜡黄的脸有着堆垒出的刻薄与狰狞,妙亭一时哽咽。
她听见她娘说:“可是官府今个来征兵了……”
妙亭呆滞了,猛地回头看坐在门槛上白须白发的爹。
她爹眼里,是她一辈子也不愿回想的灰败与……希冀。
妙亭拉起阿弟的手,喃喃自语说着:“走,咱们走,咱们一家人都走,去别处,去郑,燕,去可以活命的地方,走……”
可迈出步子的那刻,妙亭抬目。时值烈夏,而齐国已经三年大旱,寸草不生,黄沙漫天。
阿弟苦笑,挣脱开她:“阿姐,走不了的……三张口呢……我走了,就少了一张了,你就只用养活两张了……”
那些日子的风里裹挟黄沙,吹得天地一片昏暗。
不像如今,瑞雪兆丰年。
妙亭勾出嘲讽的笑。
那些日子是真苦啊,颗粒无收。
阿爹阿娘不顾她的反对,将她绑住困在家里,让她的阿弟参了军。
日子还得过。
可不出一年,有传来邻里男丁阵亡的消息,独独没有她阿弟的。
于是妙亭背着包袱,踏遍了齐国每个城郡,去寻找她的阿弟。后来百经周折,遇到了几个逃兵。
一个坏了胳膊,一个断了腿,一个瞎了眼。
妙亭给了他们一个馒头,那馒头还是路上途经哪个达官贵人娶亲时施舍丢给乞丐们的。
她抢了两个,路上遇到了一个乞讨的孩子,护着包袱,分出一半给了她,剩下一个,本想打算路上分着慢慢吃。
她拿出那个馒头,白面馒头在那时对穷百姓来说都是比金子还宝贝的东西,更别说是路上食不果腹的逃兵。
她问他们是否知道一个叫岳尖山的人。
那三个逃兵相视,都摇头。
妙亭叹气,想将那白面馒头揣回怀里,再抬头,对上那三个逃兵敢望不敢望的眼。
他们一路担惊受怕,几乎丧失了做人的尊严,怯已经成为本能反应。
妙亭想到了阿弟是否可能也是现在这样。
她最终将那馒头掰下一半,将一半掰成三块,递给了他们。
那三个人狼吞虎咽地塞进口里。
那么小小一块,对他们来说,如同珍馐美味。
其中有个年龄稍大的,断了腿,支着木棍做拐杖的,还想吃,指着东边,对妙亭说:“听你口音是齐国南边的人,从那处征的兵大部分在吴郡,你去那处问问,指不定有你要找的人……”
妙亭道谢,又将那一半馒头掰成卡两半,递给了他。
方才离去。
这一路寒来暑往,她问过许多人,到过许多地方,她的脚开始虚肿,腿也浮肿,脸上因为营养不良而发白发胖。
一路上,她看到百姓们都四散而逃,慌不择路,她逆着人群向前。
她坚信,前头有官兵,就一定会有她阿弟。
到最后被拥挤的人群推倒,她受着推搡与脚步的踢打,全身像被架在刀刃上一样地割。
她告诉自己,不能死,阿弟还未找到。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呼喊:“城破了!王师来了!”
城破了,王师来了。
妙亭眼睛流淌鲜血,整个世界都是红的。她撑着最后一口气,看见有个红脸的女人弯下腰,嘴里絮絮叨叨说的话像蚊声,她都听不清,只感觉到身体像被刀子捅一般。
那一梦很长,她走了好长的路。
醒来后,在一个破败的寺庙。
而齐国将士全部战死沙场,无一例外。
后来,她跟着阿庆晚宁,辗转各地,又见到了小六小七,最后见到了道和。
再后来,晚宁得来消息,王师拥立百国太子,盛宣帝的亲弟,赵位为王。
妙亭闻得,立刻抬头,却与阿庆姑姑对上视线。
妙亭大大方方朝阿庆笑。
她看着阿庆若无其事移开眼。
自己心里却深深记下这个百国太子的名字。
妙亭摸着道和的发,说:“多亏了你,我们才能在王师中留这么久,让我发现他身边的季望竟也是齐国人。”
“告诉你个秘密,你是被我丢在画舫的。”
那一夜与季望私见,道和不知何故闯了进去,妙亭担心事情败露,便一掌打晕了道和,而季望将她交给了教坊司。
寒风裹挟寒雪,驱散了那一身的酒意,道和痛苦地摇头,眼里都是绝望。
她想发声,无声可发。
她指着喉咙,不可置信。
妙亭温柔看她:“你还是别说话了,为了你好,也为了阿庆姑姑好,也不要透露什么,否则,”妙亭一顿,继续道:“道和,我不厌恶阿庆。毕竟是她救了我。”
话罢,妙亭站起身来,看向季望。
公子季望正望向那底下的雪地,那里晕染了一大片鲜红的血迹,他收回视线,拢好裘衣。
“太子在两个时辰前已启程,这李道和他当真重视,还派了一队人马在底下候着。”
“可不是。”
他们二人一道走出,绕过那中间躺着的大眠的女郎。她喝了被下药的酒,长发铺了满地,一直不曾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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