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大雾笼罩。
这些天,碧落村的妇人们常会见到小夫人。她穿着不变的白衫,簪着整齐的发髻,走得不紧不慢,客客气气地和同村人打着招呼,偶尔有个热心肠的走到身旁寒暄了几句,她便会从篮中拿出东西来,有时是自己卖的花,有时是买的一些糕点。
有了这么一个头,搭话的男女老少渐渐多了起来。他们七嘴八舌问着这位周小二家的寡妇,想从她的嘴里窥得一星半点的生平事迹和帝京中生活的回望,可是问三问四,都不得不摇头。小夫人总是红着脸,四两拨千斤避开所有话,问得再紧一些,就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村里人渐渐只知道她姓云,她叫云缘。
前些日子,云缘在卖花,他们总会看到她挎着篮往瑶池镇的方向走,这些日子花败了,便看到她常牵着一头小牛去碧落山里放。
四月里,青草长了个,树叶冒了绿。小牛吃草吃得欢,云缘常坐在树下拿着东西绣。这一绣,常常会忘了时辰,到浓雾散了,日头出来变得浓白,树荫底下都有些热了,少寺就会找过来。
云缘慢吞吞对他摆摆手,示意他再等一会儿。
少寺也不催,就坐在白石上等她。
云缘放牛的地方有个特点,草多,树少,而且可以看见泊学。
少寺懒得拆穿,他娘的目的太明显,明显到一天到晚算盘珠子快蹦人家脸上。他自己也想不通,饮行到底哪招上了她。
下头的泊学里,只有一棵老槐树,铜钱大小的叶摇得起劲。
云缘将手上的线收尾,打了个死结,用牙咬断。
于是,少寺坐在牛上赶着牛,母子二人一前一后慢慢往山下走。路上遇到了摘菜的倪二娘。两人走到一起下着山,倪二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眼睛却止不住地后边骑牛的少年身上瞧。
终于讲到了孩子身上,眼睛一亮,顺势问出:“后边那小郎君是云娘子的侄子哩?长得这么俊,怪像你的。”
云缘将手上的线圈着往回收,这一路上绿荫满地,她白衫上亮晶晶的,晃了倪二娘眼。只听见她笑应着:“是我幺儿。”
后边赶牛的少寺换了了个姿势,用另一条腿撑着坐。
倪二娘惊住,从上至下打量着云缘,瞧她脸上光滑无褶子,像蛋壳一样白净。若是脱去妇人髻换上女儿发,说是个没嫁人的姑娘也无不可,谁能相信有个这么大的孩子。
竟是个幺儿。
倪二娘问她:“云娘子家中有个孩子?”
云缘道:“两个。”
倪二娘脸上有些不自在,想着自己也有两个孩子,却是根干巴的葱,声也干涩了几分,违心夸着:“云娘子好命,生养得水灵。我倒以为你还未生养过,你这幺儿与我家那宋哥儿瞧着也是一般大了。我家幺儿是六月的生辰,你家这个哩?”
“他是一月的。”
“那也比我家宋哥儿大不了多少,他如今就在泊学里头,瞧着两个孩子年龄相仿,到时候也可搭伴一块去玩儿。”
云缘应声,继续走。下山路上会经过半山腰的泊学,里头有读书声,倪二娘踮着脚往里头瞅自家的孩子,没瞅见就放弃了。
“云娘子为何不送你家这孩子去学堂?挣一番功名干出一番事,你家里也没个男人,寡妇门前是非多,好过你整日卖花过活生计。”
云缘只笑道:“不识字也有好处。”
倪二娘又劝了两句,见云缘不再接话,自知在自讨没趣,一路下山又换了个话题。
“妹子家离饮行家的近,我算是周小二的嬢嬢,提醒妹子一句,你隔壁那孩子邪门地很,妹子能不理会就不理会,最好过两年手底下攒出一些闲钱就换个地儿住,省得惹祸上身。”
云缘问:“为何?”
说着一个孩子的是非,倪二娘多少有些臊,眼珠子一转,却是讲了另一个事:“妹子可知道咱们这里方圆百里的大地主王家?”
“我卖花时曾在瑶池镇听说过。”
倪二娘用胳膊肘撞了撞小夫人,道:“他有一个小女儿,叫王淡艳,嬢嬢曾见过那姑娘,那身上穿的,戴的,富贵人家的姑娘,可生得白净得很!”
“可是最近突然得就瞎了眼……急得王地主将宫中的太医都求来了,却也是束手无策,最后现在沦落到以千金求江湖游医,王家最近可热闹了。”
云缘问:“这些与我隔壁的饮行有何干系?”
“我家宋哥儿跟我讲,那王淡艳跟你隔壁那饮行交情不浅……”
“是吗。”
……
分别时,倪二娘往小夫人手里塞了一把新摘的菜,小夫人将手中团好的线也塞了一把给倪二娘。倪二娘正推搡着不肯收,突得看见村口的人,心中直骂大中午是见了鬼的。
刚说完人家的脏话,还怀着那一抹虚,腰挺不直了,也不要丝线了,直对着云缘摆手赶紧走了。
云缘见此,挑眉转身,头一遭看见饮行出现在村口。此下正午,碧落村里头炊烟袅袅。
还未散学他便寻回来了。
云缘见此并没有过多反应,继续往里走。走进家门放下了篮子,舀了一碗水饮尽后,才看到有一只鹰停在墙头。
她吹了一声哨,那鹰展翅飞过来落在了她的手上。
云缘取下了信,展开。
拴好牛的少寺踱步到云缘背后,也伸着头看。
是圣穆帝的信。
信纸有五页,密密麻麻的字,上头什么都写,什么饮食菜谱,天冷添衣,按时用膳,早睡早起或者是章和殿中的玉兰花开了……诸如此类。
少寺不懂这些歪歪腻腻的话,只觉得他父皇是真老了,絮絮叨叨起来爱说些废话。同时心中有些不大舒服,再看云缘,将那几封信看完后,只是整整齐齐地封好,又倒了一碗水递给少寺。
少寺看在眼里,突得有些气,别开眼,冷淡的少年音。
“娘真是好手段,想必父皇当年也是这样被娘骗过来的。”
他所指颇多,有更刻薄的话在嘴边呼之欲出,此刻因着别的,生生咽了下去。
饮行是,父皇也是。
乐于被人握住命脉,心甘情愿将毒药作解药,深知不可为仍愿去自作多情还毫无怨言。
云缘起身净手,觉得这孩子哪壶不开提哪壶,道:“嗯,你说的都对。饭都凉了,快吃好吗。”
……
四月十四,槐花如蜜。
王家来了两个人,自称可以治好王小姐的眼疾。
在此之前,王家已经来了数百位江湖游医,使尽了浑身解数也不得法。
一向用鼻子看人的王地主这些日子也变得苍老了许多,说是一夜白头也不为过。
此刻他与那两人坐在凉亭中。
王小姐也被请了出来,坐在他们对面。
坐在王淡艳对面是个年轻的小游医。
王淡艳几乎没变,心气也还在,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唯独眼里无神,被小倩搀扶着过来。
小游医见人来齐了,道:“实不相瞒,刚一进来,我就察觉到您这宅院中不寻常,此刻看见了王小姐便更确信了。”
还不及王地主说话,王淡艳抬手打断:“你这一番话,前一对来的游医也说过,此下已经被断腿扔出去了,这千金百两不好挣,混吃混喝在这更不可能,没几下功夫,本姑娘劝你们尽早走。”
小游医不急,只是闻言笑了笑,反问王淡艳:“王小姐可是在十日前与夫人去了一处道观?”
王淡艳:“是又如何?”
“那道观是不是在几十里之外的燕云观?”
“这些你废些心力也不难打听。”
“那恕小的再猜猜,王夫人之所以带您去这道观,是因为上个月她探亲回道,忽遇狂风大作,几遇不可行,突现白狐狸引着她寻到了燕云观躲避灾祸。王夫人见到了道观中的道士,那道士点拨了几句机缘。纷纷命中,因此,王夫人想带着小姐去看看,可是如此?”
王淡艳空洞无神的眼睛转向那小游医,这下倒不反驳。
王地主的眉宇间有了惊疑之色,因为这些遭遇王夫人只在私下里讲过。
小游医见王地主和王淡艳已经动了心,继续道:“您再听听我说的,信不信总是由您的。”
王夫人早年泼辣狠戾,杀猪杀得风生水起,乡间起了个外号叫她母夜叉。后来得偿所愿嫁给王地主,十月怀胎了两次,接连都是死胎,模样青紫,身上有裂口且其中可见脏器。刚一生出来就顶着那般骇人的模样,还会哭出两声,像猫似鼠的叫声,总之不是好事情。
接生婆和婢子被当场吓疯,一时没人再敢动那孩子,婆母进来一看只道造孽,不想要王夫人这个儿媳。
王夫人一听,厉声骂着全屋里的人闭嘴,竟恶狠狠地亲手弄死了第一个孩子。
第一个被摔死。
第二个有了经验,则是被活生生地捂死。
而婴孩死后,这女人总会疯魔地抱着尸体又哭又笑,直到一日得一位路过瑶池镇的道士点化,才让王夫人信了道,信道之后才会生出了王家子。
“那道士还掐指一算,说你小女儿命里有一劫,这劫想必就是今年,可对,王夫人?”
王夫人就站在亭外。
听着自己这一番仿若前尘的过往。那些日子王地主在外经商,只晓得家中的妻流了两胎,具体细节也不知晓。只觉得回来后王夫人性子较以前更为古怪。
小游医咧齿笑,笑得很少年气。
“那我如今可以留下来不?”
王地主只望着亭外的王夫人,一双鼠目中情绪翻动如浪,嘴唇嗫嚅。
王淡艳也是第一次听到母亲的过往,不及消化,僵硬出声问着小游医:“如何称呼你?”
小游医拍拍身上的布衣:“叫我阿洄便可,身边这个……他是家中最小的,你唤他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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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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