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底积着一层厚厚的、松散的黑色煤灰。那件洗得发白、肘部磨透的旧军装,无声地覆盖在冰冷的煤灰上,草绿色的布料瞬间被染上一大片污浊的黑色。煤灰细小的颗粒,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无数恶意的眼睛,贪婪地吸附在磨损的布料纤维上。那枚别在衣领下方、原本代表着某种荣誉的、磨得边缘发亮的黄铜五角星徽章,此刻也沾满了污秽,黯淡无光。
像一朵被无情碾碎、踩进泥泞里的玉兰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住了。空气凝固成冰,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周振邦侧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撑在刚才被踹到的肋下位置。他微微抬起了头,额前凌乱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线条僵硬得像石刻。他没有去看林薇,也没有去看掉进煤灰坑里的军装,目光似乎只是茫然地落在眼前地面一小块凸起的土坷垃上,空洞,没有焦点。只有那紧抿的唇角和微微抽动的喉结,泄露着一丝极力压抑的痛楚——不知是肋骨的钝痛,还是别的什么。
林薇踹出去的那只脚还僵在半空,脚趾隔着薄袜传来冰冷和撞击后的隐隐作痛。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冰冷的空气呛得她喉咙发痛。刚才那一瞬间的爆发,像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冰冷的肋骨,带来一阵阵沉闷的钝痛。
周张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愣了一下。她浑浊的眼睛飞快地在儿子狼狈倒地的身影和炕上那个像炸了毛的野猫一样的“娇小姐”身上扫过。随即,那张刻薄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的愤怒或心疼,反而迅速堆起一种混合着幸灾乐祸和恶毒快意的笑容。那笑容扯动她脸上深刻的皱纹,像一张揉皱的、丑陋的纸。
“呵!”她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充满嘲弄的冷笑,三角眼斜睨着林薇,“劲儿还不小!怎么着?嫌我儿子挡着你攀高枝儿的路了?还是嫌他碍着你跟那个姓沈的小白脸眉来眼去了?踹得好!省得他杵在这儿碍你的眼,也省得我这当娘的看了心烦!”她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针,一句句往人心窝子里扎。
林薇的喘息猛地一窒。周张氏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已经混乱不堪的心上又狠狠地锯了一下。姓沈的……沈知远……这个名字像一道禁忌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混沌的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更加汹涌的屈辱。她为什么要在这里承受这些?为什么要被这个恶毒的老婆子这样羞辱?
她猛地收回僵在半空的脚,动作大得带起一阵冷风。她不再看地上的周振邦,也不再理会旁边喋喋不休、眼神恶毒的周张氏。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翻过身,将自己单薄的后背死死地、决绝地朝向屋内的一切——那个蜷缩在地上的男人,那个刻薄的老妇,那盏昏黄跳跃的油灯,那弥漫着土腥、霉味和烟气的浑浊空气。
冰冷的土炕贴着脊背,寒气源源不断地渗入骨髓。她蜷缩起来,双手死死地抱住自己冰冷的膝盖,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下巴用力地抵在膝盖上,咬肌绷得死紧,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一股强烈的、无法形容的酸涩猛地冲上鼻梁,眼眶瞬间变得滚烫。她死死地睁大眼睛,瞪着眼前土墙上斑驳脱落的报纸碎片,不让那该死的温热液体涌出来。
绝不!她绝不在这两个贱民面前掉一滴眼泪!
死寂重新笼罩了这间冰冷的土屋。
只有门外北风的呼啸,透过门板的缝隙,发出尖锐而持续的哨音,像鬼魂的呜咽,一遍遍刮擦着人的神经。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墙壁上那些巨大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潜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时间在冰冷的沉寂中艰难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角落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压抑的摩擦声。
林薇背对着一切,身体绷得像一块冰,但耳朵却不受控制地捕捉着身后的每一个细微动静。
是布料摩擦地面的声音。很慢,带着一种沉重的拖沓感,还夹杂着几声极力压低的、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闷咳。
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小心翼翼地拂去什么灰尘。
林薇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她几乎能在脑子里清晰地勾勒出那个画面:那个沉默的男人,慢慢地、艰难地从冰冷的地上撑起身体,然后,弯下腰,伸出那双骨节粗大、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极其小心地,把他那件掉进煤灰坑里的、唯一的、破旧的军装捡拾起来。他会怎样拍打上面的煤灰?他会怎样凝视那枚沾满污秽的徽章?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自己冰冷的膝盖,将脸更深地埋了进去。土墙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服传递到脊背上,那寒意似乎比刚才更甚,一直冷到了骨头缝里,冻得她心尖都在发颤。屈辱的余烬还在胸腔里闷烧,愤怒像退潮后的礁石,冰冷而嶙峋地裸露出来,而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连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东西,正从心底最幽暗的角落悄然弥漫开。
窗棂上糊着的厚厚麻纸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一束惨淡的、冰冷的月光,不知何时顽强地钻过麻纸的破洞,斜斜地投射进来。那光柱里,细小的尘埃在无声地狂舞,像一场迷乱的雪。
光柱的末端,正好落在那张铺在冰冷地面、空空如也的草席上。几根枯黄的草茎被风卷起,在光影里徒劳地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飘落在旁边一小撮同样被月光照亮的、新鲜的、带着湿痕的黑色煤灰上。
光柱的另一侧,是蜷缩在土炕上那个单薄、僵硬、背对着整个世界的背影。月光吝啬地勾勒着她肩头僵硬的弧线,像一尊拒绝融化的冰雕。
而在光柱与黑暗的交界处,靠近门板的地方,一个沉默的身影正缓缓地、无声地弯下腰。他捡起那件沾满煤灰的旧军装,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然后,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墙角那张冰冷的草席。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粘滞的、仿佛踩在冰水里的沉重感。
他重新在草席上蜷缩下来,将那件污损的军装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他将脸深深埋进那带着浓重煤灰气味的布料里,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随即又死死地压抑住。只有一阵压抑到极致的、短促而沉闷的咳嗽声,从他蜷缩的身体深处断续地传出来,每一次咳嗽都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苦,在冰冷的空气中,漾开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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