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青沉下脸:“谈正事。”她一直认为,写清楚了爱情,就写清楚了世界,但世界不止言情剧这一种表达,她要做的教育剧是现实题材,涂芊仍说她一定在感情上受过伤害,公司签了那么多漂亮男孩,朱青看上谁,她当个红娘,朱青一怒之下,拍桌走人。
朱青个人生活十分适意潇洒,但在工作上居然被人拿私事发难,杨树很气愤:“她以为她是谁?”
每次开剧本会,涂芊必然建议强化男主角,朱青最烦她,拥有话语权,但处处维护男权,她很想来一杯,但遵医嘱不能饮酒,黯然地喝橙汁。
杨树心里很疼,妈妈过世后,她飞速成长,不知被多少人批评脾气差,跟朱青一比,她算很忍得住的,也圆滑些。不过朱青不是脾气差,是性子硬,性子硬的人在这社会上难免憋屈,她想朱青休息个一两年也好,回家过点小日子,但出乎意料,朱青不回原籍广东,而是选择客居苏州,她自小就向往的江南。
朱青的耳鸣24小时一秒不停歇,视力也模糊,还独在异乡,这让杨树更担心,她看向窗外,月光洒落一地,提议再走走。
8月初的北京街头,行人很多,路边小贩叫卖极便宜的桃子和甜瓜,树叶在月影里摇动,朱青慢慢聊起打算。涂芊说,这个时代,人们需要娱乐,不需要文艺 ,她不服,前阵子已和一家在线教育聊过,去苏州后,她选择给孩子们做线上读书分享会。
杨树对朱青勾画的未来并不乐观,新一代的年轻人成长环境和从前大不同,他们对灾难缺乏切肤感受,自幼记忆是奥运会,神州七号上天,世博会等举国欢庆,对强大祖国有丰沛感情,自发拥戴权力,不论是生活里,还是对待文艺作品。
比如霜晨月上个月写完医美题材的小说,就遭到抨击了。小说探讨了很多社会议题,写得较为严肃,杨树帮霜晨月找了影视公司和KR网站,都认为写得好,但不好拍。
如果霜晨月是名作者,可能就有资本愿意一试,可她不是。杨树想为她出版,但在青芽图书时的助手谢纵施说这两年的出版生态更差了,连他们出版社都只倾向名家和有IP价值的作品。
谢纵施很沮丧:“我一个编辑,只想在幕后做书,但现在得在网上刷话题,搞抽奖,还得装活泼做直播,拉人头参加作者访谈会,世界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我这种视频推到面前,点都懒得点开,只爱看文字的人,是不是只剩死路一条?”
霜晨月把医美小说发到网站上,她特地忍了几天,想一口气多看点评论,结果只有几十条,还有好几个人问:“是双洁吗?”
有些看网文的读者年龄小,只喜欢看纯情故事,杨树还记得,2016年时,张程程看文之前会问作者主角是不是处男处女,即双处,但从双处到双洁,无疑是进一步的逼仄。
霜晨月回复读者别用“洁”这个字,把性行为作为一个人洁不洁的评判标准令人不适,顿时激怒了该读者,追着她骂了几十层,还喊来了众多朋友。
霜晨月小说底下满是勒令她道歉的评论,最让她难过的是,网站绝大多数是女性用户,以在校生居多,但她们似乎不知道,认可“性是肮脏的”这套逻辑,其实是对自身的枷锁。
霜晨月很难过:“会开脑洞,会玩梗,会写段子,文风欢脱,就会有很多人来看,但我都不会。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被我真正的读者都看到,我要是有点名气就好了。”
霜晨月有一小撮忠实读者,但写文养不活自己了,她停笔不写,找了一家蛋糕店打工,去学她少女时最想学的烘焙,修复内心难言的失望。
杨树也很难过,这几年,无数人都在说“网感”,归根结底就是在玩概念,以核心设定取胜,像霜晨月这类作者,很难再进入广泛点的阅读视野了。她不明白,才三十出头,口味怎么突然就被时代抛弃了呢。
这时代,到处假嗨。朱青觉得读书分享会这类事情总得有人做,把生态环境调好了,才会万紫千红开遍。去苏州后,她会在老城区租个房子,每天买菜做饭洗衣搞园艺,应该会养一只大狗,不再过在北京这样忙碌到全年无休的生活。
杨树笑道:“我更喜欢猫。”
朱青说狗比猫更让她活在生活里,她得去遛它。因为疾病,她时时生出虚妄感,但她还想多做点事,所以得依靠热腾腾的生活找到支撑点,活得越具体,越能对抗人生的虚无。
杨树放心了点,人生真的不能细加琢磨,但**拥有落脚点,才不容易困顿。
未来半个月,朱青就能做完工作交接,预计月底离京,她的车开了好几年,留给杨树代步,她在苏州会买辆新的,可能不买,生活在老城区,步行去哪儿都方便。
沿着马路游荡,夜渐渐深了,风吹落一树叶子,杨树越发惆怅,这几年在北京,迎来送往,知交零落,偌大城市,举目只剩章嘉敏和丁盼兮两人了。朱青说:“你下个月去上海拍戏,我从苏州去看你很方便。”
丁盼兮得知朱青即将离开北京,很是难受,但认为不是坏事。岑川所在的律师事务所有个合伙人出去单干,融资都做完了,突然出家了,就是因为生活里没有能扯住他的东西了,她想,朱青把俗务做得越好,心里就越安定,不容易倒塌。
章嘉敏把女儿带回北京,和杨树深谈了一次。丈夫这次抑郁症来势汹汹,一忽儿除了失眠,跟健康人没两样,一忽儿浑身不能动弹,瘫在床上两三天,女儿很害怕,父母也被惊吓到了,终于把抑郁症视为病症,而不再开导他“心胸要开阔,想开了就没事”。
夫妻一场,章嘉敏心疼丈夫,但在一丝厌烦之外,还有些兔死狐悲的恐惧,她决定以后跟丁盼兮一起去健身房锻炼,她想健健康康的,把自己和女儿都照顾好。
杨树看出她有些自责,安慰道:“女儿也是他的,你把女儿栽培好,就对得起他了。”
章嘉敏叹道:“我竟然这么自私自利,心里不太好接受。但我估计,病的是我,他更好不到哪里去。”
杨树说:“起码他不会放弃北京回你老家。”
章嘉敏笑一声,丈夫身体好的时候,就不主动做家务,也不带孩子,更别想让他为自己牺牲前程。如今她把丈夫交给他父母接管,某种意义上,几乎是切割了,没提离婚只因不想要他的命,抑郁症患者很可怜,但活在这世上,谁不可怜。
杨树的生日又到了,朱青破天荒出席了丁盼兮张罗的生日宴。秦朗快递了礼物,是一款红外额温枪,它不贵,但它是秦朗回乡后做兼职时,跟同事们一起自主研发的。杨树懂得他想让她放心,他从未放弃事业。
丁盼兮对着杨树的太阳穴来了一下,杨树拂开,板脸道:“我发誓以后再不会让人拿枪指着我的头。”
众人大笑,丁盼兮莫名其妙,杨树笑问:“你没看过《英雄本色》吗?”
岑川说:“周润发说的。”
杨树开着直播,对着镜头冲她爸吃东西,朱青看了她很久。晚上到家,章嘉敏说:“朱青好像没跟我们说过她的家庭情况,但我感觉她很羡慕你和你爸无话不谈。”
一个让自己这样孤清的人,很可能出生在不怎么样的家庭里。杨树回想起朱青那一刻的黯然,她以后得多找朱青说说话,认真结交的每一个好友,都是为自己找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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