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晞心里存着事儿,晚饭用得也不畅快。
随意糊弄了两口,便和衣躺在软榻上。手里的书闲翻着一页又一页,却是一个字儿也看不进去。
心内如同天人交战,一会儿觉得这样不可,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无可奈何。
身子不动,耳朵里却听着外间的动静,拿定主意要在今天做个了断。
原以为要等很久,却没成想,并没有等候多时便听前厅有人通报说沈寄和回府的消息。
叶灵晞忽而坐了起来。
“我现在去趟凝翠堂,忍冬,若是母亲母亲派人来问,你就说我安歇了。”
“小姐,您确定要把那个东西交给沈少爷吗?”忍冬有些担忧。
自己家这姑娘,看起来端庄温柔,实际上胆子也忒大了些。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叶灵晞拿起信封拢进衣袖便去了凝翠堂。
忍冬和秋石拦也拦不住,也不敢违背叶灵晞的意思跟老爷夫人说,只好硬着头皮装不知道。
见叶灵晞过来,择书朝她揖礼道,“主子吃了酒,正在凉亭里吹风,小的去沏些茶水来,请大小姐海涵。”
叶灵晞点头,自己抬脚往凉亭走去。
虽已是晚间,但仍旧有些日光透过云彩,洒下些许余晖。
庭院的边角已经掌上了石灯,将矮矮的石阶映衬得昏黄。
听见脚步声渐进,本立于亭内吹风的沈寄和转身过来。
“妹妹有事找我?”
院内微风晃荡,竹影斑驳投在沈寄和脸上,摇曳生姿夜色沉沉。
叶灵晞闻得风间花香,“大哥哥和哥哥去喝蓝桥风月了?”
“你鼻子倒灵。”沈寄和哑然一笑。
“大哥哥想借着春风吹散酒气,却不知就连春风也微醺。”
“春风沉醉,所以我给你也带回一壶。”
沈寄和说着,打开桌上的竹编篮子,里面不仅有一壶酒,还有两碟先得楼新出的甜酿糕点。
叶灵晞的目光落在沈寄和斟酒的手上,眼前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到他手里也能被做得赏心悦目。
霁月光风的又岂止是春日盛景,更是端坐于对面的俊雅儿郎。
这样的人,怎么能,拿来利用?
“谢谢大哥哥。”
叶灵晞笑着将一杯蓝桥风月一饮而尽,妄图压住胸腔里的忐忑。
“大哥哥。”
“嗯?”
“你是真的想娶我吗?”叶灵晞鼓起勇气问沈寄和。
叶灵晞有时候并不敢正面看他,总觉得沈寄和那双慧黠的黑眸常有她读不懂的心事。
她隐约也听母亲魏雪鸾说起,谁家的夫人托她同沈寄和美言,想要介绍自己的女儿。谁家的兄弟想要拉拢沈寄和为连襟。
然而在外有叶宗文挡着,魏雪鸾自然说自己做不得沈寄和的主。
是以,便传开了叶宗文这个门生是叶宗文给自己准备的贤婿。
要说叶宗文没有私心,那倒不太可信。
只是沈寄和似乎是默认了叶宗文的私心。
毕竟,外面的言语,难听的好听的,叶灵晞这两日也算听去了七七八八,疑就疑在沈寄和从始至终都没有反驳过。
他们说沈寄和攀附也好,说叶宗文抬爱也好,但叶灵晞自己知道,即便没有这桩婚姻,前世的沈寄和也照样仕途通达,更是以一己之力相护于叶魏两家。
这一份相护里有多少之于叶家的恩情,叶灵晞不得而知。
只是叶灵晞下意识地却认为,这不能成为沈寄和奉献所有的理由。
沈寄和在福宁厅的那一跪,倒跪出了叶灵晞的愧疚。
见沈寄和迟迟不开口,叶灵晞却道,“你不想娶我其实没关系,毕竟,我也不想嫁。”
她说她不想嫁。
沈寄和垂眸看着杯沿,手里捏着酒壶默不作声。
“大哥哥如今名声正旺,虽还没有放榜,但是看好你有意于你的高官贵族也大有人在。
我想大哥哥默认了坊间的那些流言蜚语,未见得是真心想娶我,而是因为自己本身就不愿意应承他人,但碍于现实却不好拒绝吧?”
沈寄和唇角勾起些若有似无地笑,等着叶灵晞的下文。
“所以师生之情,通家之好,竹马青梅,是最合适不过的,对不对?”
沈寄和抬眼望着叶灵晞,眸色是一贯地复杂,“你是这样想的?”
“实不相瞒,自打我及笄之后,婚姻一事一直是父母亲心里头的大事。父亲如今在这个时候拿你当我的挡箭牌,大哥哥难道不是在拿我当做婉拒他人的理由吗?”
沈寄和神色晦暗不明只低头喝酒。
“虽然说你我二人曾有婚约,但大哥哥怕不是那种能被婚约捆绑的人。可如今,你向我父母求娶我,是因为你的老师、我的母亲,他们二人当着你我之面双双开口,大哥哥素来仁厚,你不愿我父母难堪。”
“那妹妹可有考虑过婚嫁一事?或者说,”沈寄和眸光投在叶灵晞脸上,“妹妹可有心仪之人?”
“自然没有。”叶灵晞露出些苦笑。
“或许女子这一生最重要的便是择良木而栖,所有人都想要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如果事与愿违应当如何?如果这里面裹挟了一些恩义道德又当如何?”
前世往事,已让如今身为闺阁女儿的叶灵晞对婚姻失去了一切向往。
“大哥哥背负的已经足够多,实在不必再被强塞进一个我。”
事与愿违?
恩义道德?
沈寄和抬手又缓缓倒了杯酒,“所以,妹妹想让我拒绝这门婚事,是吗?”
“正好相反。”叶灵晞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想请大哥哥帮我一个忙。”
沈寄和掀起眼皮看叶灵晞,她面颊微红,神色却极为坦荡。
“请大哥哥娶我。”
沈寄和闻言长睫抖动了一瞬,目光却并未从叶灵晞脸上移开。
或许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是叶家之于沈家乃至沈寄和的恩情。
那么多文人举子都眼红沈寄和有个作吏部尚书的老师,也嫉妒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娶高门贵女。
可没有人知道,他本就情深义重。
现在突如其来的这份嫁娶,在外人眼里看来,无疑是对沈寄和的施恩和拉拢。
她叶灵晞是高官之女国戚之后,可正因为此,此时此地才显得沈寄和是多么无力,甚至难堪。
文人里的酸话,又能有多好听?
趋炎附势甘作赘婿,罪臣之子勃勃野心。
叶灵晞敬重沈寄和,总觉得他是端坐于朝堂的谪仙,不该被俗世沾染半分。
那么多人说是沈寄和利用叶家,可又未尝不是叶家利用沈寄和。
情深意切是佳话,双向利用乃心机。
所以,不该是沈寄和为着叶宗文和魏雪鸾的颜面而当堂下跪求娶叶灵晞,是叶灵晞请沈寄和娶她为妻。
如此坦荡,又如此无惧。
叶灵晞将装着和离书的信封推至沈寄和面前。
“对不起,我承认我是利用你逃避大选安抚双亲。除了大哥哥,我确实也找不到第二个合适且懂我苦衷的人。既然你我都无心嫁娶,与其委屈将就他人,不妨我们把话说开,各取所需。
我们名义上是为夫妻,但私下里我绝不干涉掌管关于你和沈府的任何事务。等尘埃落定,事情过去,你我再和离。这封和离书便为凭据。至于叶家,自有我亲自出面告慰双亲,绝不连累于你。
我知道这样于你而言算不得公平,毕竟大哥哥本可以有更多选择的。
可是,大哥哥,晞儿也没有什么好法子。你,帮帮我,好吗?”
叶灵晞说完一通话,目光灼灼看向沈寄和。
夜色渐浓,无人在意沈寄和方才手下微抖而倾洒出去的酒水。
他抬手抽出信封里的纸张,确实是叶灵晞亲手写的和离书。
上面将和离所有的过错归结于她自己身上,比如娇奢蛮横比如无后无德比如不侍夫君等等。
看起来是和离,实则更像是以夫君口吻写的一封休书,并且她还堂而皇之地签了名盖了印。
叶灵晞想用自己的名节安抚沈寄和屈居人下的委屈,更想以此挣脱世俗牢笼阶级禁锢。
所以她在和离书上为沈寄和留好了再续弦的退路,到时候,即便有不中听的话,那话也不会是责备沈寄和而是叶灵晞。
沈寄和不动声色地看着叶灵晞。
也许这些话,在她心里已经想过很多很多遍。
正因为叶灵晞知晓沈寄和为人,所以她敢提议假意成婚。她就是这样坦率直接的人,却也这样心思敏感思虑谨慎。
怎么会有人把天真和世故糅杂在一起表现得这样坦荡自然?
又怎么会有人将飒爽的性子和可爱的媚态毫不矛盾地舒展开来?
也许再重来无数次,沈寄和也会不遗余力地去爱惜眼前这个人。
不是因为她容貌姣好家世优渥,也不是因为青梅竹马相熟相亲,而是她的那份清醒坦荡便足以让人沉沦。
沈寄和沉沉黑眸泛着些水光,“说这么多,妹妹不过是想让我同你假意成婚,逢场作戏?”
叶灵晞微微挑眉,“不错。”
沈寄和抬起修长的手指,将指间的酒盅转了个圈儿,仰头喝了干净。
“那有何难?就依妹妹所言行事罢了。”
“此话当真?”沈寄和的爽快让叶灵晞感到诧异。
“当真。”
沈寄和轻笑,扶着桌面的手指微微敲了敲那封和离书,“妹妹实在不必如此多虑,如你所愿即是如我所愿。”
叶灵晞弄不懂沈寄和最后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最为明显的意思就是,他们二人达成了同盟。
事情谈得太过顺利,顺利到叶灵晞忍不住确认了好多次,都是同样的回答。
沈寄和亲自送叶灵晞回栖霞园,才折回凝翠堂。
跟在身后的择书忍不住抱怨道,“主子何必如此。您大可以说出您的真实想法,将叶大小姐明媒正娶,又何必陪着演戏?”
“说什么?”沈寄和哂笑一声,“说我步步为营、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择书后背僵了一瞬忙道,“主子,小的不是那个意思。”
“是那个意思也无妨。”沈寄和抬手抚了抚酒后微红的眼角,“可你知我知,却不能让她知道。”
“择书不明白。”
“我不过是想娶她。至于她,究竟是假意成婚还是真心为媒又有什么重要?”沈寄和回头乜了眼栖霞园的光亮。
“反正,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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