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京城那天，锦心对着一个臭水塘照看自己的容貌。
她原本相貌便不甚出众，至多算得清秀。
被叔父牵连流放岭南四年，被南方的酷热高阳晒得皮肤黝黑，好似一块失水的陈年老牛皮。
神伤了一会儿，锦心宽慰自己，算了，原本就不是好看的，再丑又有什么关系。
她原计划出去到街上走走，可想到臭水塘面映现的面庞，这念头便也打消了。
已经走到门口了，折身，准备回去。
却有道声音，唤锦心的名字，“锦心。”
锦心不由得怔住，太熟悉这道声音，不用转回身去，她也能将声音主人的脸庞上的微毫描述得一清二楚。
怎么会是袭识瑜在叫她？
他怎么会到她家门口来。
锦心转过身，视线一下子就捕捉到了袭锦瑜，“袭公子，是在叫我？”
过去锦心爱恋袭识瑜，不敢说出口，只敢藏心里。
不想叔父被流放，锦心被牵连，她和袭识瑜的缘分也就像风筝断了线。
其实，流放去岭南与否和袭识瑜爱不爱她无甚关联。
四年前，她喜欢上袭识瑜，疯狂给他修书写信的时候，不见他回过一封。
袭识瑜眼里映着光彩，他的神情煞是欣喜，“锦心，我等你很久了，你终于回来了。”
熟稔般的称呼，欢愉的口气，仿佛是在深深地体悟着失而复得。
弄得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我吗？”
锦心不觉得她问得蠢，袭识瑜的眼里盛着爱，他口中热切所唤是她封锦心。
可是，倘若他有意于她，为什么四年前，高冷得像座落满不化冰雪的高山。
袭识瑜脱口而出，“当然是在等你，锦心，足足四年。”
他等了她四年，想了四年，盼了四年。
每一年的等待里，他都恨不得插翅飞到岭南来，可他的母亲惠平公主却抓住他的双翅。
允许他等一个不知归期的锦心，拒不成婚，是惠平公主对袭识瑜做出的最大让步。
锦心哆嗦着嘴唇，仿佛心里给一记重锤锤了一下，耳朵嗡嗡的，眼睛里却像一个破碎的冰块化出了泪水。
袭识瑜，他竟然爱她。
居然足足等了她四年。
她在岭南历尽苦楚，夜不能寐，袭识瑜在京城里对她日思夜想。
“那为什么，我没被流放去岭南之前，给你写了那么多封信，不见你回过一封。”
2
袭识瑜止不住地叹息，“因为，我那时候躅难前，我从来都不想连累你。”
袭识瑜的母亲是惠平公主，父亲袭氏子却于他十岁时起兵造反。
叛乱被平压，袭识瑜却永远被钉在乱臣贼子后嗣的耻辱柱上。
若不是他母亲用性命相逼他的亲外祖父，袭识瑜也得像京城里没来得及逃走的袭家人一样，拖去午门斩首。
贼逆之后的身份，使得袭识瑜难以抬起头来。
他过着谨小慎微的生活，内心敏感脆弱而自卑。
四年前，他收到锦心那些淌满了少女思慕之情的信件时，纵然内心欢喜，却瞻前顾后，不敢回应。
直到，锦心被流放去岭南。
他们这一对互相心里有彼此的有情人，生生错过了四年。
袭识瑜好不容易等到她这一支被赦免回京城的消息，心里越盼望着锦心回来，却越不敢一早在封家门前守着。
怕心里期待越大，失望越多如恒河沙数。
3
锦心的眼泪直流，泪水糊了锦心的视线，心却涌过一阵一阵暖流。
原来，他亦是对锦心有情。
他爱她，比想象里深得多许多。
锦心跟袭识瑜互诉衷肠。
他们约定当天就将心意转告给他的母亲，她的叔父。
请他母亲托人求亲，让锦心的叔父，答应他们的婚事。
东园桃树西边柳，从此移向一处栽
然而当晚锦心怀着不胜欣忙之情告诉叔父这事时，叔父却摆摆手，让锦心断了这念想。
4
锦心问他为什么。
他当场甩给锦心一道惊雷，“太子殿下，要选你为昭训。”
太子殿下李槿，继后嫡出。
四年前，锦心在堂兄婚宴上见过他一面。
气宇轩昂，容貌甚伟。
但眼里总像沉着一口阴暗的黑潭般，神情阴冷。
锦心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横插一脚。
偏偏在锦心和袭识瑜将误会解开的那天，在锦心和他得知锦心们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那天。
之前，或许锦心可以忍受去做太子妾，困于深宫一生.
但是，锦心爱袭识瑜，袭识瑜也爱锦心。
他等了她四年。
她心里念了袭识瑜四年。
叔父意思是太子选妾，皇命不可违抗。
锦心对叔父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但当夜就到惠平公主府去，偷偷地找袭识瑜，跟他商议对策。
“你有办法吗？”锦心盯着袭识瑜，希望他海棠色的嘴唇里能吐出一些妙哉高论。
他摇摇头，将锦心的希望抹灭，“没有。”
皇权之下，锦心跟袭识瑜，还有什么法子。
锦心就是一个六品小官的侄女，袭识瑜是谋逆叛臣的后嗣。
不处死他，已经是莫大天恩。
5
锦心心如死灰，心情糟糕到想要跳一个臭水塘死了算了。
袭识瑜却陡然握住锦心的手，目色坚定地道：“我们逃吧，锦心。”
他要锦心和他私奔。
他不做受惠平公主庇佑的独生儿子，锦心也不当依附于叔父享受着安稳生活的官家小姐。
锦心愣愣地看着袭识瑜，他的神情坚毅，完全不是开玩笑。
他很认真。
锦心竭力地保持理智，“你知道，私奔意味着什么？你知道，万一我们被抓住了，会有什么下场？”
锦心若是被抓到了，大抵要被叔父用私刑处死，保全他们封家的名声，平息太子李槿可能的怒意。
袭识瑜带锦心这个预备要成为太子昭训的女人出逃，被抓到了，恐怕惠平公主再难保住他。
他性成温润，谦逊待人，彬彬有礼。
他怎么会不知道私奔的下场是什么。
锦心心里面呐喊，袭识瑜，为了她值得吗？
袭识瑜却像看出锦心的心声，“锦心，我对你的心是真的。我不怕我们被抓住，我只怕又失去你一次。”
锦心鼻子一酸，感觉眼眶中又盈满了泪。
他爱锦心。
袭识瑜他好爱她。
锦心拉住他，将头埋进他怀里。
“哪怕是抓到会被弄死，我也觉得这辈子值了。”锦心道，泪水流满双颊。
6
父母过世以后，锦心被叔父收养。
锦心从来没有感觉过被爱着是种什么滋味。
很长一段时间里，锦心觉得自己就像池塘水面的飘萍，风吹雨打，无处寄身。
可是袭识瑜，他爱锦心，居然到了不惜舍命的程度。
她心中满满都是感动，哪怕是要死了，能跟他死在一起，倒也不错.
他们约定第二天晚上到城内青石路上的第二棵柳树相见。
他会找好一只乌篷船，他们走水路离开京城。
第二天晚上，锦心拿着一只小包袱，轻手轻脚，离开了封家。
迎着寥寥月色，锦心虽然有些紧张，但是心中充满无限激动和欣喜。
马上，锦心就能和袭识瑜离开这里。
他们要做一对夫妻，天长地久。
锦心小跑着到了青石路上的第二棵柳树。
柳树下的河面上泊着一只船，船舱里并没有人。
锦心坐在河岸上等袭识瑜。
锦心们约定西时一刻相见，等了他两刻钟，等到西时三刻，她也没见到袭识瑜的形影。
他不会不来了吧？
不妙的念头，似一把刀划开锦心的期待，发出刺耳响声。
失望像一块冰冷石头，塞进了锦心的心房里。
锦心很难受，捂着胸口，却缓解不了心里面的一丝痛苦。
袭识瑜，不是说好要一起私奔的吗？
为什么她抛下一切，愿意跟你去过颠沛流离生活，你却爽约了。
她太难受，越流越多的眼泪好似能将她的身子淹没
锦心站起来，倚着第二棵柳树。
袭识瑜不来，她该回到封府去。
那里才是她的容身之所。
锦心倚靠树上，目光游移。恍惚之中，居然看见一个年轻人远远地过来，竟然是袭识瑜的小厮。
7
锦心连忙迎了上去，“怎么是你来这里？袭识瑜呢。”
小厮身形瘦弱，细细的嗓音说出了一句，“公子快吊死了！”
锦心登时觉得腿有些软了，“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厮低下头，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伤心的所在，倏然落下泪来.
从他口中锦心知道，惠平公主不知道从何得知袭识瑜要和锦心私奔的消息。
他回去之后，就被惠平公主锁在了屋子里。
眼看着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袭识瑜无计可施，找了一块白绫，悬在房梁上，以死相逼。
下人发现禀告惠平公主时，袭识瑜的气已经断了，但是身子没软。
“他还活着，他还有气，是吗？”
锦心掐着小厮的胳膊，太过担心紧张袭识瑜，掐小厮的力道都不觉重了些。
他皱眉，吃痛道：“公子被救了回来，现在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他牵念小姐你，让锦心特地来禀告。”
锦心如得到一个大赦免，抚着自己喉管，长长的纾了口气
她道袭识瑜负心，抛弃了她。却没想到他是为了和她在一起，以命相搏。
锦心抱着小包袱，打算回封府。
眼下只要袭识瑜能平安无事，一切都没有那么要紧。
锦心叫小厮回去禀告袭识瑜，她一切都好，请他不必挂心。
暗夜里，只见河面漾着为微波，几只寒鸦飞去高树枝头上，不时发出几声嘶鸣。
倒是叫得人几分瘆得慌了。
巷子里出现的人影，真如鬼魅一般，阴森恐怖。
锦心惊了一跳，转念想到哪有神神鬼鬼，都不过是人间的传说旧闻。
可人影离锦心越来越近，近到锦心能看见人影的样貌时，恐惧就如一瓢热油烫得锦心心头剧颤。
是太子李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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