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后。
沈玖衣冠整洁,在案前翻阅工部送来的奏章。
内容还得从这年夏日说起,夏日一场暴雨,泗水北岸一带原本快要竣工的皇陵,被雷劈了,后引发火灾。
沈玖知情后勃然大怒,处死了不少工匠,工户二部皆受牵连,就连当年选址和勘测风水的司天监致仕官员也被拉出来砍了脑袋。
沈玖要求重新选址,更换地方。
可修建陵墓并非一朝一夕,舍弃原来的不要,不知又得耗费多少年月,动用多少物力、财力、人力。
不少文士曾联名上书,苦苦劝谏。碍于“仁君”的名声,沈玖将事暂缓,一缓便缓到这年冬日,时至今日也还没给到工部一个准信。
工部此番再三请奏,除问皇陵一事,也还有另一件事——从去年开始就于京都城北修建的一座“王府规格”的府邸,现下已然竣工。
如今大雍三位成年皇子,包括沈玖那一辈的亲王郡王,都有自己的府邸。故而就连樊公公也不清楚,这新修的“王府”是修给谁的,又或帝王准备赐给谁?
在案前坐了许久,沈玖吩咐宫人摆上棋盘。
这才道:“传定远候进来。”
卸下身上折炽刀,丢给一旁禁军,傅湘前踏入殿内,行至御案前俯首:“陛下召臣,何事?”
“过来陪朕下棋。”
*
艳阳透过行宫窗柩,在棋盘上泼下光影。
雁南山偶有冬鹰盘旋而过,空灵的鸣叫声掠过头顶殿宇,樊公公手持拂尘侍立一旁,静看君臣二人无声博弈,隐隐能听到雪原赛场不时传来人潮和鼓乐之声。
好半晌。
沈玖选择了先说私事:“鎏宵台时,傅卿曾说有一愿请,私下却为何迟迟没来见朕?”
平静落下一枚棋子,傅湘前头也未抬:“请愿却不得遂愿,意义何在?”
换个人,樊公公和殿内的宫人太监们只怕登时就要心惊胆颤,但于眼前这位,沈玖还算心平气和:
“自古任何律改,变法革新,不是傅卿想的那般简单。”
樊公公一听,就知帝王指的什么。
这位定远侯早先两年,自从被陛下准许在朝堂上公开议律,就曾提出过一些荒谬政改——
譬如准许大雍女子科考、参军、从政;废连坐及株连九族一制;外加修撰婚姻法,废七出休妻之律,改协议和离,即哪怕夫家不允,凡妻子具备正当理由,官府也得按律受理;
诸此如类。
结果当然是被陛下屡屡驳斥,还被内阁和六部痛批诞妄而有违三纲五常。换作旁的任何人,三番五次顶撞帝王,只怕早被贬了再贬,项上人头能否保住都难说。
眼前这位却是个例外。
“至少婚律,陛下。”
傅湘前语气平直:“如不能改,请卸臣下手握六律之权。”
这意思不难理解,不是实权握着没用,人家不要。樊公公因曾见过更夸张的“腥风血雨”,多少有些麻木了。
沈玖胸口却隐有起伏,好半晌才道:“你就没有其他愿请?”
“陛下想臣请愿什么。”
案台上烟云袅袅,沈玖又是好一阵沉默,答非所问道:“执着婚律,为了谁。”
“母亲。”
少年人的答案和从前一样。
沈玖面不改色,指节却微顿。
时至今日,若非已将此子的身家背景调查得十之**,沈玖或许会信这个答案。
如今却隐隐觉出他在说谎。
棋盘上的黑白两色子,逐渐密密麻麻,呈厮杀胶着之势。再开口时,沈玖转而道了正事:
“今日工部递来折子,问朕修建皇陵一事,傅卿。”帝王悬腕撩袖:“今日的你,可还要同他们一道谏朕。”
傅湘前官职虽为金鳞卫指挥使,但沈玖没有忘记他最初让人记住的是一篇关于大雍时政、军事、民生的策论。故而每每遇上棘手之事,只要他在京,都会私底下召人前来问上几句。
彼时事发后,司天监对雷劈一事测卜不吉,道是会影响国运,也有少数人坚持事乃天灾意外,各有各的说法。
事情可大可小,全看帝王怎么想。
而关于重新选址和重建皇陵,除一些年轻且一腔热血的文士,及个别心系社稷的朝臣,只有傅湘前一人死谏。
官场混久了,没几人能一身正气兼傲骨走到最后,这样的人也通常没有好下场。时下大雍以科举选任官吏人才,多启用寒门,但寒门入仕后爬得高且能左右朝局的,几乎没有。
簪缨世家和名门望族又多以家族兴衰为己任,没几人愿意顶着家族荣华和项上人头,一而再而三地触怒帝王。
只有傅湘前。
孑然一身无后顾,初生牛犊不怕虎。
非但在当年的殿试策文上暗讽皇庭,后来做了帝王身边走狗,依旧初心不改。
这样一个人,下场该是与那些因死谏而被庭杖的官员差不多,怪却怪在帝王屡次震怒,却每每并不降罪于他,反而越发青睐器重。
如此。
傅湘前也曾以为,沈玖瑕不掩瑜。
只是后来渐渐背负满身杀戮,以为斩的该是贪官污吏、大奸大恶,不想作为帝王手中一把刀,脚下一条狗,他斩得更多的是威胁到帝王座下那把龙椅的人。
看到更多的是帝王心术,权力制衡,一如沈玖变着花样挑拨公侯世家——曾经外戚霍允的红颜知己,被以冲喜的名义赐给陷入昏迷的白家小侯爷,便是鲜明例子。
渐渐的,年少的心冷却下来。
此番沉默许久,傅湘前道:“陛下乃天子,万民之君,自当随心所欲。”
“至于禹北九州常年鏖战,时下又逢多地雪灾,重建皇陵一事致使国库虚亏,给不出兵马粮饷,赈不出救灾款项,再加赋税徭役致使民生凋敝,届时禹北军心涣散,民间叛乱四起——”
“臣下自当倾尽全力,为陛下平叛,万死不辞。”
反应过来这位定远侯说了些什么,一旁的樊公公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陛下息怒!”
**裸的讽刺,连樊公公都听出来了,何况御座上的沈玖?帝王却是把玩着一枚棋子,似笑非笑道:“傅卿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樊立德,你先出去。”
樊公公战战兢兢,连忙领着小太监躬身退出,偌大的殿中很快只剩君臣二人。
“若朕偏要重建皇陵,并派傅卿去监督此事,你待如何?”
手中棋子轻轻一搁,傅湘前抬眸,对上一双浑浊而犀利的眼睛。
“自任以来,时近三年,臣下不是在出钦差,就是在出钦差的路上。近来时感疲惫,想与陛下告假半年。督建皇陵一事,还请另寻他人。”
若在场有其他臣子,必然会捏上一把冷汗,又或认为这是在玩“辞官”的一套。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一位臣子,胆敢像傅湘前这般“以下犯上”,直视帝王眼睛。
沈玖的关注点却是:“告假半年,所为何事?”
话到这里,无人察觉帝王搭在御座上的手,手背线条隐隐紧绷。
傅湘前道:“下江南,探亲,祭祖。”
四目相峙。
隐隐的暗流又一次于君臣之间荡漾开来。
入仕三年,沈玖自从得知他在私底下探查淞江府一起早就丧失线索的陈年旧案,便以各种钦差为由,从不给他喘口气的机会。
眼下年关已不算太远,三法司堆着许多案子,诏狱也待清理,帝王却似生怕他有半刻闲着,连督建皇陵这种差事都能预落在他身上了?
一种微妙而怪异的觉知,并非第一次,傅湘前不确定沈玖在忌惮什么。
口中坚持道:“望陛下恩准。”
沈玖怎会恩准呢?
“据朕所知,傅卿时至今日,还在派人找寻少时走散的母亲和弟弟。”这话仿佛是在质问他,下江南探亲,是探哪门子亲?
不待傅湘前答复,帝王从棋盘前起身,负手在殿中踱了几步,忽而续上之前的话题:“婚律一事,你若能摆平内阁、六部,便由你拟定修撰细则。冬狩结束后何时提上日程,你自行安排。”
原因无他——任何律法政改都非儿戏,史上任何变革也都历经风雨时光,甚至常伴腥风血雨,它必然存在一个过程。
这种事情也非一人说了算,内阁和六部官员都将参与其中。但龙椅上的这位率先点头,无疑一种妥协。
一种无数次驳斥之后,最不该出现在帝王身上的妥协。
“再有一件事。”
负手对着宫墙壁画,沈玖语气沉而缓慢:“朕这里有个消息,不知傅卿可愿听上一听。”
*
马球赛后的冰嬉,按照昨日商定的流程,开赛前黛窈得和往年一样,领携参赛女眷先行一支开场“舞”。
“郡主这是怎么了?”
临时搭建的更衣帐中,已经换好装的少女走来走去,整个人很是坐立难安。
时效很快就要结束了。
阿捷却直至此刻也没能回来交差。
外面有礼官再次催促:“郡主,鼓手和乐师均已就位,参赛的世家小姐们也都在场候着了。”
无法。
世上许多事情,并非事事都在掌控之中。
人生也总是诸多意外。
黛窈心下其实一直有个疑问——
当真如脑中邪物所说,没有“贴贴”傅湘前,自己就会重新倒霉了吗?即便非要贴个谁才能破解“霉运”,为何偏偏是他?
所谓内在气运又究竟指的什么?
从始至终,事情过于荒诞,黛窈至今也没什么真实感。
眼下找不到人,也没有其他办法。那便只能硬着头皮,试试不信邪会怎样?
这一试,黛窈彻彻底底地“自暴自弃”了。
无数双眼睛的瞩目之下,即便她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却还是在冰上旋转时,莫名其妙扭伤了脚。
第一次扭到时,黛窈反应还算快,忍痛稳住了身体。
第二次扭到,心态就有点崩了。
第三次。
天旋地转且屁股着地的那一刻,观赛席满座哗然。
少女仰躺在冰面上死鱼望天。
望着天幕流云翻涌,忽然鼻子一酸,有点想哭。
奈何流不出生理泪水。
人不会被可控之事轻易打倒,但“运气”这种东西,就像世人常说的命运,它明显超出了可控范畴,看不见,摸不着,却又似乎真的存在。
沈延歌第一时间冲下了观赛台,接着是姜烨、姜钰雪、姜宝姗等人。
“传御医!”
二话不说将人从孙柔怀里圈过,沈延歌将少女打横抱起。
承明帝的銮驾偏偏在此刻抵达。
帝王身后,以傅湘前为首,列了一队整齐黑压压的金鳞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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