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洋和高湛出来时,只看到她冲出殿外的单薄身影。
寒风吹拂着她的发髻,李祖娥跌跌撞撞跑出宫去,高洋在她身后,发出一声怒吼:“拦住皇后!”
她冲到殿外,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只见天地皆是一片白茫茫。
李祖娥脚下一软,已瘫坐在雪地里,漫天白雪洒在她的头上、身上。
远处,高洋带着高湛疾步向她而来,寒风凛冽,吹拂着她的发丝,她跪坐在雪地里,很快,身上就落满了雪。
高洋快步走到李祖娥面前,将她一把从雪地里拉起来,她踉跄跌进他的怀里,被他紧紧地抱住:“阿娥,你听朕说——”
寒天冻地,她的眼睛却在发烫,仰起头望向高洋的时候,眼里是无法控制的汹涌泪意。
她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只知道,元善见死了。
那个月夜,真的就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面了。
元善见由内侍护送回府时,脚步已经虚浮。
高洋无端端派人请他前去饮宴时,他就已经猜到几分。
他没有拒绝,也无法拒绝。
此时那杯御赐的“美酒”就如同烧红的烙铁,从他的喉咙一路灼烧到五脏六腑,带着愈发强烈的绞痛。
外面漫天的飞雪簌簌落下,他的足迹很快又被新雪覆盖,元善见拒绝了仆从的搀扶,强忍着疼痛走进了内室。
高澈正在室内焦急地等待。
自从元善见被废黜,她便日日忧心,总是担心高洋会对这个前朝废帝下毒手,因此处处小心谨慎,甚至每日膳食都先由她试尝有无毒性才能放心。
元善见虽是被废黜的傀儡皇帝,却也是她相伴数十载的夫君,是她孩子的父亲,也是她曾经付出过真心的人。
元善见被无端端被独自召入宫中时,她焦急万分、坐立不安,心里却始终抱着微弱的希翼,不断安慰着自己。
他们如今不是什么帝后,已经威胁不到高洋的帝位,何况,高洋总还会顾忌名声和她这个所谓的妹妹吧。
可是在看到元善见的这一刻,她就知道,她错了。
高澈扑过去搀扶脸色惨白、额间不断泌出冷汗,已经有些摇摇欲坠的元善见,声音里带了不知所措的哭腔:“殿…殿下。”
她的声音颤抖,还带着微弱的希翼,忍住喉间滚出来的哽咽:“宫里传话说…只是赴宴而已。”
元善见借着她的搀扶,勉强坐到了书案旁。他握住高澈的手,勉强笑了笑,试图安慰她:“照清,别怕。”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
他漂亮的眸子里涌动着温柔又悲哀的光,声音轻轻的:“陛下赐了一杯践行酒。”
高澈眼睛瞪大了一瞬,瞬间泪如雨下:“不,不会的!阿兄怎敢如此对你!”她就要起身:“我要进宫!我要去见他!”
元善见用尽力气握住她的手:“照清。别…白费力气了。”
他喘息着剧烈咳嗽起来,高澈连忙拿过手帕替他擦拭,上面殷红的血迹刺碎了她的心,她扑进元善见的怀里失声痛哭:“为什么?为什么啊,我们还不够顺从吗?还不够卑微吗?为什么…为什么他连一条活路都不肯给我们?!为什么!”
元善见的手轻轻抚上她的发丝,这是成婚以来的第一次,他们这般亲密,却没想到,也是最后一次。
曾经的回忆纷纷涌来,他突然才觉得亏欠这个始终陪在自己身边的妻子许多。
只因她是高家的女儿,他便对她多有提防、戒备、冷淡。
可是,她又有什么错。
不过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
元善见眸底涌动着泪光,声音愈发轻柔:“别哭。”
元善见看着妻子满是泪痕的脸颊,轻轻拭去她的眼泪,眼神温柔地令人心碎。
“照清,是本王对不起你。这么多年…跟着本王,委屈你、连累你了。”
“不,妾身不委屈!”高澈拼命摇头,泣不成声地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嫁给殿下,妾身从未后悔过。”
她的泪水不停滚落,哽咽道:“殿下若去了,妾身…妾身也不独活。”
“不可!”
元善见猛地俯身握紧她的手:“照清!你听我说,你要活下去!你是高洋的妹妹,他…他还不至于会对一个弱女子赶尽杀绝!你答应…答应我,好好活着,若有机会,替我…替我去看看这江山…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也替我去…呼吸一口那皇城外自由的空气…”
高澈呜咽着扑进他怀里,哭的说不出话来。
元善见艰难地喘息着,毒性的侵蚀从身体内部逐渐蔓延开来,让他眼前开始阵阵发黑。
他强忍住那排山倒海而来的绞痛,颤抖着手解下腰间的那枚玉佩,塞进高澈手里:“答应我…若我死了。”
“让它陪我…”
“你也要…好好活着,答应…我。”
高澈看着他眼神一点点涣散,却依然紧紧握着她的手,固执的要她一个回答,只能哭着点头:“妾身…妾身答应。”
灼热的痛意撕扯着元善见的五脏六腑,他的意识就如同逐渐沉入泥沼的石块,越来越模糊。
高澈在说些什么,他已是听不清了,只能隐隐听见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从他耳边传来,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
他用尽力气还想再握紧妻子的手,给予她最后的安慰,指尖却只传来无力的虚软。
他知道,他若死了,他们的孩子也活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鼓励高澈活下去。
她还那么年轻,不该因自己而殒命。
元善见的意识一点点沉沦,而幼时那些温暖的回忆碎片,此刻却如同春日破冰的溪水,猝不及防地涌入他濒死的脑海。
他看到了六七岁模样的李祖娥,正站在金灿灿的日色下。
她穿着鹅黄色的襦裙,梳着双丫髻,发髻上系着红色的绒球,跑动的时候就像两只跳跃飞舞的蝴蝶。
她的手里正拿着刚刚糊好的燕子纸鸢,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像是盛满了星星,正对着他兴奋地喊,声音清脆的像檐下的风铃。
“善见哥哥!你看!我的燕子飞起来了!飞得好高好高!”
那时候的他,还不是什么东魏的天子,只笑着站在她身边,仰头看那高飞于半空中的纸鸢:“阿娥,小心,别摔了!”
李祖娥仰着小脸,灿烂的笑着,阳光如同碎金一般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她把线轴一把塞进他手里:“善见哥哥!你来放!让它飞到云彩里去!”
元善见重重点头,接过线轴时却一阵狂风袭来。
纤细的纸鸢线随风而断,那只承载着他们无数欢乐的纸鸢瞬间就如同折了翼的鸟儿,在空中徒劳地挣扎了一会,便打着旋儿,随着狂风,飘飘荡荡向着墙外未知的远方坠去了。
“啊!”
李祖娥发出一声短暂的惊呼,小脸上的笑容立刻凝结,眼里也迅速蓄满了泪水。
元善见心也猛地一沉,看着那纸鸢一点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又看向身边泫然若泣的女孩,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无力感同时涌上心头。
他立刻蹲下身哄道:“阿娥,别哭别哭!是哥哥不好,没拿稳。”
他用手擦着她的眼泪,温柔允诺道:“哥哥明天让人给你做十个,不,一百个更好看的纸鸢,好不好?”
李祖娥抽噎着,泪珠还是大颗大颗滚落:“我…我就要刚刚那个…它飞得好好的…”
元善见想了一会,认真许下了一个当时的他以为他们的未来还足够漫长,定会实现的承诺:“阿娥乖,不哭。等…等以后,哥哥带你去城外最高的山坡上放纸鸢,放好多好多,让它们飞得比云彩还高,再也不怕线断了,好不好?”
李祖娥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他认真的神情,终于止住了哭声,用力点了点头:“那善见哥哥要说话算数!”
“一定算数!骗你是小狗!”
两人的身影渐渐泯于黑暗,那清脆的声音和笑声也一点点消散在耳边。
躺在榻上的元善见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声,那带着青草和阳光气息的梦境也瞬间如同泡沫般破碎了。
纸鸢断了线,再也找不回来了。
而那个,还等着自己带她去放纸鸢的小女孩…
也永远留在了宫墙之内,留在了他永远也无法触及的回忆里。
阿娥。
他还想见一见她,想看看她的笑脸,听她唤上一声善见哥哥。
然而,他所有的思念与不甘,最终都化作了他眼角那一滴滚烫的泪。
悄无声息地泯灭在了这个冰冷的雪夜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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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春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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