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湛蹙眉:“你是说陷阱之事…”
他站起来摇摇头,有些不敢相信道:“不可能…高殷是皇兄的嫡长子,他怎么可能——倘若本王今日没有恰好救下高殷,倘若高殷真的因此重伤或坠亡…他不可能…”
“陛下,您不觉得这太恰好了吗?”
和士开道:“如果放在以前,太子殿下或许是陛下最疼爱的长子。但是如今陛下性情大变,暴戾无常,他厌恶太子之仁,宠爱次子太原王,想废太子改立太原王整个北齐皆知,只不过是顾及皇后娘娘罢了。倘若太子意外坠马而亡,陛下岂非正好可以名正言顺立了那太原王做储君?”
他缓缓踱步分析:“又或者…那陷阱之下并非致命之物,陛下不过是以太子安危为引,设下一局,试探诸王群臣的心思罢了,又或者是别有用心之人故意为之,想要加害…”
和士开话头一转:“但不管是哪一种,殿下今日救了太子殿下,都足以向陛下证明您的忠心。而陛下如今想要的,正是这份忠。”
“其次,您再怎么说,都是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您的母亲,乃是当朝太后娘娘,她如今就是您最大的倚仗,上党王、永安王二人为何被捕,那是因为他们的生母并非太后娘娘,而陛下真要杀您的话,太后娘娘岂会坐视不理?”
“而且太后娘娘的手里,也有着令当今陛下都为之深深忌惮的势力。”
高湛一听,这才冷静下来,稍微放下些心来:“你说的…你说得对。”
是啊,他的母亲是太后,娄昭君再怎么偏心六哥,自己也是他的孩子。
而娄昭君的身后,站着的是父亲曾经的那些势力。
高洋如今残暴嗜杀,那些勋贵暗中早已不满,人人自危,这也正是他暗中笼络人心的好时机。
和士开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心思,满意地笑了笑道:“另外,殿下还需设法与常山王殿下交好。常山王殿下行事低调,素有仁厚之名,深得太后宠爱,更是陛下如今在朝中最倚重的兄弟。”
“您若能与他结盟,届时利益捆绑一处,即使日后陛下再动杀念,常山王殿下又岂会坐视亲兄弟相残,此乃百利而无一害之事。”
“至于所贺何事…陛下如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太子仁弱,您猜,他需不需要提前为太子铺路?需不需要一个既身份尊贵到能够震慑制衡宗室群臣、平衡各方势力,又能够在将来辅佐太子殿下的人呢?”
“您说,陛下如今是会更信任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兄弟…还是…”
和士开凑到他耳畔压低了声音道:“更信任那些和他毫无血缘羁绊的汉人臣子呢?他有可能将自己的太子,自己的天下,完全交到那一群只懂些酸腐礼教儒学、心思不纯的汉人手里吗?”
和士开意有所指,高湛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听罢瞬间豁然开朗。
他只觉得先前口里的那股浓浓腥味都散了不少,而那股萦绕在他心底的恐惧也如拨云见日般渐渐消散开来。
和士开笑道:“因此,臣这才要恭贺殿下。”
“陛下愈是昏聩暴戾,朝局越是动荡不安,就越需要忠诚有才的左膀右臂来替他撑起这片江山。而朝野上下人心越是惶惶,殿下就愈要冷静隐忍。因为这恰恰是殿下逐步掌控实权、收拢人心、培植势力的重要时机啊。”
高湛听完和士开的话,心里郁气瞬间散的一干二净,双眸发亮:“你分析得对!”
他望向和士开,眼里已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野心和兴奋。
“士开,本王真是离不开你这个知己啊!”
和士开脸上也流露出一缕得意之色,又道:“只是…臣还需要提醒殿下一件事。”
“何事?”
“殿下万万不可再单独觐见皇后娘娘了。”
和士开道:“平日若是无意撞见凤驾,也万不可再有任何失礼,甚至…还要远远避之。”
高湛喜色和兴奋瞬间僵在脸上。
他缓缓垂下眸,距离那日一见,不过才短短两日。
他就已经觉得过了好几个月。
先前的恐惧让他虽然让他无暇再思念,可是如今那股恐惧褪去,劫后余生的感觉袭来,再加上和士开此刻一提,他的心里瞬间就像是有无数蚂蚁噬咬一般,对李祖娥的思念之情倍增。
尤其是在这种如履薄冰、时时如踩利刃的时刻,他更加想念阿嫂的抚慰和温柔。
但是他也知道和士开说得在理。
倘若再见,他又会失控,只会给自己,甚至给她带来杀身之祸。
他默默安慰着自己,不过需要再隐忍个一年半载的。
毕竟,阿嫂如今已经不像从前那般对自己冷冰冰的。
至少,她已经原谅自己了不是么。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本王知道了。”
最多不就是两年。
他等得起。
只是他此时内心隐隐又担忧起李祖娥在宫里的处境来。
伴君如伴虎,高洋如此暴戾嗜杀之下,他们这些做亲兄弟的处境都尚且如此艰难,对待宠妃薛嫔,高洋也是说杀就杀…
阿嫂…
她会…有事吗?
高湛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那种焦躁和烦闷又涌上了心头。
而高殷那边先是经过陷阱之事,后又亲眼目睹了高洋种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举动,吓得一回到东宫便病倒了。
李祖娥亲自前往东宫探视照顾,只见高殷紧闭双眸,额间滚烫。
她虽没有参加游猎宴饮,但是高洋那惊世骇俗的举动早已传遍了北齐。
群臣和百姓皆私下偷偷议论,皇帝疯了。
李祖娥也已经许久没有见到高洋了,如今每次得知的,最多的就是他又杀了多少人,又有哪些荒唐、疯癫之举。
她内心也只觉无力,如今惟一想的,就只是想要护住她的孩子。
李祖娥衣不解带,守在高殷身边亲自照顾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高殷睡得也极不安稳,就像是被无数噩梦纠缠,时常带着哭腔呢喃喊叫,直到喂了安神药才会安静的熟睡片刻。
第三日,高殷直接从噩梦中惊醒。
“不要!!”
他大叫一声,直直地坐起来,像是失了魂般,眼神茫然空洞。
好一会儿,他的眼神才逐渐聚焦,这才看清了正坐在他床榻边、一脸担忧的李祖娥。
他颤了颤唇:“母…母后…”
在感受到刺眼光线的这一刻,在看见李祖娥的这一刻,高殷仍然有种身处梦里的不真实感,游猎时坠入陷阱的恐惧,宴会上看到头颅的惊悚,老臣头颅被砍下时的震撼,那颗头颅,那杯血酒,那可怕的一幕幕,在此时全部涌上心头,让他变得呼吸急促,情绪骤然崩溃。
“母…母后!”
高殷的眼眸里立刻涌上一层水光,开始恐惧地发抖。
“儿臣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母后了!”
那股后知后觉的恐惧情绪袭来,比在宴会上的还要强烈千百百倍,高殷捂脸痛哭,泣不成声:“儿臣…差点…差点掉进陷阱里…儿臣还看到…看到好多血…好多好多血!”
“母后,父皇…父皇…”
高殷说不出口。
那是他一向深深敬着、爱着的父皇啊。
那是无数次抱过他,亲过他,甚至把他扛坐在肩上玩闹过、曾陪他们堆过雪人的父皇啊。
可是如今——
如今他已经不像是自己的父亲…
更像是——
像是一个可怕的魔鬼。
李祖娥怎会没有感受到儿子此刻的恐惧和崩溃,她顿时也湿了眼眶,将高殷轻轻揽入怀中,掌心轻抚他的后背,就像幼时哄着做噩梦的他。
“殷儿不怕了,母后在这儿。”
她声音低低的,像一阵轻柔的风:“有母后在,谁都伤不了你。”
高殷也像是在她的怀里渐渐找到了安全感,他啜泣着,情绪缓缓平复下来。
李祖娥这时候也不知道该如何再向高殷解释高洋的荒唐之举,她强忍心头情绪:“殷儿…你父皇他是…”
“他是病了。”
高殷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一时间,只有抽泣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混着药的苦香味在殿内交融。
好一会儿,高殷才突然抬起头,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像是要故意岔开这个令人沉重且心痛的话题。
他意识到了母亲低落难过的情绪,骨子里的善良又显现出来,不忍再逼问什么,反而开始安抚李祖娥的情绪,努力想要分享一些听起来还算“开心”的事情,只是语气仍带哭腔。
“母后,我这次游猎,打了一头羚羊,很大只!”
李祖娥也察觉到了高殷的故意安慰之语,眼神里流露出温柔,轻轻给他拭去眼泪,微微笑着赞许道:“殷儿短短时间,竟有如此进步。”
高殷又似乎想到了什么,道:“不过…儿臣之前差点掉进了陷阱里,幸好是九叔救了我…不然儿臣早就已经…”
他仰起头,神色认真:“儿臣觉得,九叔虽然看着凶凶的,但是…”
他想了想:“他对儿臣尚好,并非坏人。儿臣还记得,小时候九叔还抱过儿臣,给过儿臣饴糖吃呢。”
李祖娥身子有些一僵,她自然也是听说了此事,但是此时从儿子口中证实,心里还是不由微微一颤,心绪也变得复杂。
她也不由自主想起了他们曾经在高府的那些还算美好的时光,只是又想到高湛那日僭越的行为举止,忍不住蹙了蹙眉。
她总觉得高湛如今变了太多。
他如今的心思太过阴沉,让人捉摸不透,而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只想她避而远之。
高殷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状态,看向她:“母后?”
李祖娥把这些异样的情绪都压下,稳住心神,勉强笑了笑,佯装平静道:“既如此,将来殷儿要记得你九叔这份救命之恩。”
她接过绿鬟手里的药,选择岔开这个话题。
“殷儿,先喝药。”
高殷垂眸,乖乖喝了药。
李祖娥走出东宫的时候,径直往昭阳殿而去。
她想问问高洋,问问如今那个朝臣眼里的魔鬼,那个高殷眼里的疯子,问问他究竟为何如此?
问问他是不是也想要把自己和儿子逼死?
可是她却从宫人口里得知,高洋没有回宫,他又去了晋阳。
他在躲着自己。
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她。
李祖娥望着那巍峨的皇城,高高的宫墙,只感到彻骨的寒冷和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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