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手指狠狠掐进掌心,却发现根本感受不到任何痛意。
在这一刻,他脑海里突然浮现种种画面——
在高洋那里受到的屈辱,高洋疯癫后所带来的几近灭顶的恐惧。
这十几年的打压、猜忌,算计,十几年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么多年他甚至没有睡过一个安安稳稳的觉,无时无刻没有活在明天就丧命的恐惧不安里。
他想起的是和李祖娥之间始终犹如天堑一般的距离,是自己的婚姻成为权谋政治里的棋子,是自己新婚夜时只能借酒消愁,是当庭被羞辱怒斥为废物,有断袖之癖,是自己的心腹被迫调离身边,是被人称为心狠手辣、阴郁怪癖,是处处被算计,被逼迫,被防备,被忌惮。
如今,他终于——
终于要坐上那个位置了!
从此以后——
再也没有人能逼迫他,算计他,羞辱他,轻视他!
他可以让所有人都俯首称臣!
包括阿嫂。
她再也不能——
不能拒绝自己、无视自己、躲着自己了!
可是此时此刻,高湛并非感觉到的是极致的欣喜和兴奋,反而是种种心酸混着剧烈的委屈在他心里排山倒海而来,强烈且汹涌的泪意完全不受控制地涌上他的眼眶,让他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臣…臣高湛,叩谢陛下天恩!”
“陛下龙体究竟如何?前日听闻只是微恙,何以至此啊?!”
他声音颤抖,抬起头时,已经满眼是泪,神色满是悲痛哀伤,瞧起来并非因自己即将登上大位喜极而泣,而是一副因忧心高演身体而心痛落泪的模样。
内侍监收起诏书,高睿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请起。”
“陛下…病势确实沉重,太医令皆已束手无策。此诏书乃陛下清醒时与几位辅政大臣共议所定,绝非虚言。还请殿下以国事为重,即刻准备,速速启程。晋阳上下,皆翘首以盼殿下。”
高湛看似悲恸不已,几近失态,在和士开的搀扶下方能站起身来。
“有劳二位。”
他声音仍然带着悲痛的沙哑和沉重。
“请你们稍作休息,本王即刻安排,尽快动身。”
清晨的雾气还未完全散尽时,高湛的车驾仪仗就已全部准备妥当,直奔晋阳而去。
此时小雪裹在寒风里簌簌落下,整个邺城都是一片灰蒙,天地之间的交界被雪雾模糊,让人如同置身重重迷雾之中,只能望见城墙的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高湛那威严高大的车队仪仗破开风雪往城门驶去,前面是甲胄森严的卫士开道,两侧是心腹死士随行,旌旗于寒风里猎猎作响。
高湛正端坐在中间那辆最华丽的马车里,里面铺着厚实的软毯,四璧裹着绸缎用以阻隔寒气。
然而北方的寒气却依然像是无孔不入般地从缝隙中丝丝缕缕的渗透进来,与车内的熏笼里散发出的暖香纠缠在一起。
他外罩玄色貂裘大氅,一只手撑着头,阖目养神,一只手看似无意地搁在旁边的暖手炉上,面容在玄色貂毛和华服锦缎的映衬下,愈发显得清俊贵气,只是也流露出几分苍白和疲惫。
和士开陪坐在侧,小心留意着高湛的状态。
毕竟他的伤还未愈,如此长途跋涉,实在令人忧心。
就在车队接近城门时,队伍前面似乎传来了隐隐的骚动,使得行进速度慢了下来。
只见城门口有一支极其简朴的车队正停在城门边等候检查,与高湛车队的煊赫威严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支队伍上悬挂着素色白纱,几乎和雪色雾海融为一体,中间隐隐可以望见好像是一辆运着棺木的平板车。
刘桃枝纵马来到高湛车驾前,低声禀报。
“殿下,是前方有一辆素车白马,似是送殡的灵车,正欲出城,守城将领正在查验公文,因而挡住了些许去路。”
高湛没想到即将龙飞之时竟会撞上发丧,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他猛地睁开眼,露出不悦和厌恶的神色,语气里压不住的烦躁,眼里亦涌出一股戾气。
“晦气!谁家的?!”
刘桃枝道:“回殿下,看标识,是兰陵王府的车驾。”
兰陵王?高长恭?
高湛眸色瞬间变得锐利冰冷,他想干什么?!他什么意思?!
他气得胸口一阵疼,刚想发作,便听见车驾外面传来一个清亮又悲戚的女子声音。
“妾身兰陵王妃郑氏,叩见殿下!惊扰殿下仪驾,罪该万死!还请殿下恕罪!”
高湛紧抿着唇,微扬下巴,示意和士开微微掀开车帘一角。
透过细密的雪帘,他看见一个年轻女子正跪在冰冷的雪地里,朝他的车驾方向叩首。
风雪里依稀可以看见那女人穿着素净典雅,外面罩着一件莲青色的斗篷,边缘沾了一层薄薄的雪沫。
那女人云鬓高挽,上面仅仅簪了一根简单的银簪,别无饰物。
她正低垂着头,高湛瞧不真实她的面容,只隐隐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一眼望去可见其柔弱恭敬之态。
高湛自然是知道高长恭先前娶了一个郑氏女,不过没怎么见过,因为出身并不算高,高长恭又素来无声无息的,他也没怎么在意过。
只是他此时盯着那郑氏,突然觉得一时有些眼熟,或是耳熟,像是什么时候听过?
和士开察言观色,立刻在一旁低声缓和气氛道:“殿下,是兰陵王妃。看样子,像是府里有了白事,正要出城呢,真是巧了,竟冲撞了殿下。”
他眸色幽深地落在那郑氏身上,怒意未消,冷冷开口。
“兰陵王府的白事,就能冲撞本王的仪驾?高长恭呢?!怎么让一个妇人出来抛头露面?!”
那女人姿态恭谨,低声回道:“回禀殿下,外子今日一早便依例前往京营巡防,并不在府中。是妾身…妾身的堂妹…”
她顿了顿,声音里隐隐带上悲痛的哭腔。
“原济南王府的侍妾郑氏…日前不幸病殁了。”
“她孤苦无依,妾身心中不忍,特求了恩典,想将她的遗体送回故里安葬,以免她魂魄无依…不想竟冲撞了殿下銮驾,妾身万死难辞其咎,还望殿下恕罪!”
高湛听到济南王三个字,身体一僵。
这才想起他为何会觉得这个郑氏耳熟了,他也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是高殷的那个良娣死了。
高湛心里愈发觉得晦气不已,他没想到竟在这时候撞上灵车就算了,竟然还和高殷有关!
这大早上的,简直就是晦气冲天!
高湛只觉得本来就隐隐作痛的伤口此时更痛了,潜意识认为这是不是故意在触他的眉头。
他阴沉着脸,正要发作,和士开敏锐察觉到高湛的怒火和忌讳,连忙带着安抚语气抢先开口。
“殿下息怒。您看,这小雪霏霏,天地同悲。济南王去了,那郑氏也是个可怜人。王妃娘娘慈悲心肠,料理后事,倒也是人之长情。今日是殿下前往晋阳承继大统的大喜日子,不宜与这等晦气小事过多计较,免得…徒惹非议,坏了心境。”
高湛听完后神色稍霁,但依然有些不快。
和士开话锋一转,望向郑徽儿。
“兰陵王妃,殿下奉诏急赴晋阳,关乎国本,耽搁不得。还请您的车驾稍稍避让,让殿下先行。您也节哀顺变,早些让逝者入土为安吧。”
他又示意守城将领赶紧放行。
而高湛听完和士开的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烦躁和不快,稍微捂了捂隐隐作痛的心口,厌烦挥手。
“罢了罢了!赶紧让路!别再让那秽气冲了本王的路!”
他让和士开放下车帘,懒得多看那灵车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一种晦气。
郑徽儿连忙叩头,眸里流露出一丝复杂情绪,迅速起身指挥灵车避让到道路一旁。
守城将领也如蒙大赦,草草看了几眼公文和队伍,便下令放行。
高湛靠回到软垫上,脸上依然是掩饰不住的嫌恶和不悦。
和士开笑了笑,柔声安抚道:“真是晦气。不过殿下洪福齐天,这点小人物的丧气,正好随着这棺木一并送出城去了,这也预示着殿下此行,必将一扫阴霾,万事顺遂啊!”
高湛被和士开的这番好听话给取悦了,脸上的阴沉这才散了些许,他冷哼一声。
“就你会说。”
两支车队缓缓移动,也在清晨的、混着雨雪的雾霭里交错而过,而后逐渐凝成了风雪雾海里的一个小点。
高湛没有听到的是,在他那威严庞大的仪仗车队重重碾过厚厚的积雪时驶出城门奔赴他的权力巅峰之路时,旁边那方瞧起来毫不惹眼、却又十分刺眼的小小棺木里面正传出三四声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婴儿啼哭声。
但是很快就被呼啸而过的北风和踏碎积雪的马蹄声给吞没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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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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