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白了娄昭君的意思,无非是让她离开高湛。
只是,她何尝不想?
果然,娄昭君继续道:“如果你愿意…”
“哀家送你去那城外的静安寺,远离宫里事端纷争,也远离邺城、晋阳两地。”
她站起来,身子已有些颤颤巍巍的,紧紧盯着李祖娥。
“就趁着老九离宫春祭北巡的机会,待他回宫问起来,哀家会说这一切都是由哀家做的主。现在哀家只问你一句…”
“你愿意吗?”
你愿意吗?
你愿意吗?
这四个字声音很轻,像一阵风回荡在空旷的殿内,却又像庞大的巨石那般从山顶滚下来,突然重重砸在李祖娥的世界里,将她那本来已经麻木的那颗心突然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李祖娥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定定地望着娄昭君,几乎忘记了要作何反应。
她应该相信吗?
她的心里竟然开始动摇。
只是她很快想起来的还有高湛那带着威胁的话语,此时就像是毒蛇般死死地缠住了她的身体。
她仿佛听见高湛在她耳畔用那得意又挑衅的语气问:“你敢吗?”
你敢离开我吗?李祖娥。
李祖娥踉跄着后退一步,身体撞到屏风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想说,你以为我不想吗?你以为我愿意吗?
她想质问,想冷笑,娄昭君从来考虑的都只是她儿子的颜面,她只问她愿不愿意离开,可是却忘了,她有选择吗?
她若是走了,她的绍德,宝德怎么办?
可是,李祖娥也知道,她是走是留,高湛这个皇帝做得了主,娄昭君这个皇太后也做得了主,只有她自己,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娄昭君又何尝是来询问她的意见,不过也是把她当成…当成一个和小叔私通,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罢了。
她觉得,只要将她送出了宫,送进了寺庙,这一切就都会恢复平静。
她所喜爱的儿子,就会成为北齐的明主,而不是如今这个强占寡嫂、受人议论的昏暴之君。
见李祖娥始终不说话,不表态,娄昭君又叹了口气。
“哀家…知道你因济南王之事怨恨哀家…”
高殷就像一根尖利的刺狠狠扎在李祖娥的心上,让她浑身一颤,心头传来强烈的绞痛。
她猛地抬起头来望向娄昭君,心里那些被死死压制的怨怒和委屈的情绪瞬间如决了堤的洪水倾闸而出。
“您问我愿不愿意?”
李祖娥本以为自己会厉声质问,然而回响在这座华丽殿宇里声音却是令人意料的平静,淡淡的冷冷的,语气又像是从冰雪里淬过了的玉石,清冷决绝。
“我有选择吗?”
“我若走了,我的儿女怎么办?高湛会放过他们吗?”
“太后娘娘,您——护得住吗?”
娄昭君没料到她态度如此,被她这直白又尖锐的质问逼得呼吸一窒。
但是她也很快就反应过来:“正是为了他们好,哀家才要送你走。只要你留在这宫里一天,你就是悬在他们头顶的一把刀!老九会用你来拿捏他们,更会因为他们而愈发不肯放过你!”
“你们母子三人,如今就是一团死结,互相拖累,惟有狠下心来斩断一环,另外两环才有一线生机。”
李祖娥瞳孔微震,身体也微微一颤。而娄昭君此时似乎又恢复了些往日的威严和神采。
“而且这不仅是为了他们,为了老九,更是为了这高家的天下。”
“哀家既然已经开口,就已经替你考虑好了万全之策。”
娄昭君也不等她回答,继续道:“宝德那孩子,眼看着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留在晋阳或是邺城,将来她的婚事,难免不会成为他人手中的棋子,或是被用来羞辱你们的工具。”
“哀家听说,陛下也有意为她择一位驸马,然而…”
娄昭君声音微顿,瞥了她一眼:“似有将她远嫁之意…”
李祖娥身子僵住了,她自然想到了那日寺庙里李难胜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而高湛确实也提过宝德亲事。
虽然高湛允诺过,替宝德寻一门门当户对的好亲事,然而…
然而他性情喜怒无常,一切都建立在自己是否足够“听话”的基础上。
这份承诺何其虚假,何其虚无缥缈。
更像是为了安抚和哄骗自己,随口许下的承诺。
可是若是娄昭君…娄昭君愿意为此动心思,愿意插手此事,替宝德挑选一户好人家…
李祖娥的手揪紧了,娄昭君见她神色似有松动,继续道:“哀家对此事早有思量留意,倒是有个可人儿,可作考量。”
她轻咳两声后又继续道:“那尉家世子尉世辨,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在宫里也应有过照面。”
“他出身清贵,性情温和,文采斐然,是个知书识礼的孩子,模样生得好,又和宝德同龄,最关键的是,尉家是文官,不掌兵权,对皇权绝无威胁,陛下能放心,未来…也不会再轻易卷入□□中去。”
娄昭君的声音听起来确实也带了几分为自己亲孙女考虑的感觉。
“宝德若是嫁过去,虽无泼天富贵,却也可以保得一世平安顺遂,远离权力倾轧。只要你点头,哀家可以立刻让陛下赐婚,然后哀家亲自为他们主婚。看在这面上,将来无论谁在位,都会给尉家、给宝德几分薄面。”
李祖娥自然也是听过尉家的。
他是高家的姻亲,家世足够显贵,却又低调谨慎,而尉世辨,她回想起来也的确有些许印象。
作为母亲,李祖娥瞬间就明白了这桩婚事背后的深意,是保护,也是彻底的圈禁。然而…宝德若真嫁了尉家,像娄昭君所说的,能够远离权力纷争,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至少不必再被高湛当成一颗可以时时用来要挟和拿捏自己的棋子。
她也可以安下心来了。
娄昭君的这番话,比高湛所说的那句“替宝德寻门好亲事”要靠谱得多。
然而李祖娥最担心的并非女儿。
女儿再如何,也比不上那作为先帝嫡子,倍受高湛猜忌的高绍德。
娄昭君似乎也猜到了她心头所想,继续道:“至于绍德…”
李祖娥心头猛地一跳,望向娄昭君,眸里也不自觉流露出隐隐的希望。
“他是男儿,哀家不能让他像宝德那样完全置身事外,那反而会招致猜忌。但是…哀家可以给他一个远离漩涡中心,又能够保全性命和尊严的去处。”
娄昭君道:“先帝在位时,曾有意在青州设立一皇家宗学,以文教安抚山东士族。哀家可下旨,令绍德前往主持此事,封他为青州郡王。此举看似外放,实则是将他置于山东士族的注目之下。山东士族重名声,讲气节,陛下即使有心为难,也要顾及天下士林议论。”
“绍德在那里,可安全的做个富贵闲王,钻研学问,总好过在晋阳或邺城受人猜忌,为人鱼肉,战战兢兢。”
“如何?”
李祖娥站在那里,一时都未回过神来。
她突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兴奋,还是应该流露其他的感情。
她只呆呆地站在那里,傻傻问了一句:“真的吗?”
真的可以吗?她可以相信吗?
她真的可以…可以离开宫里,可以全身而退?
李祖娥突然觉得有股汹涌而来的泪意直逼她的眼眶,心也疯狂地跳起来。
她此时再看着娄昭君,竟然有种看着救世主的感觉。
她其实也知道,娄昭君的承诺未必全然可信。
殷儿退位时,她也曾让高演不动殷儿的性命,可是那么孝顺的高演还不是违背了她的命令…
她想到这些,便想到高殷,年仅十七岁的高殷死去的样子,整颗心都像是被扔进了沸腾的油锅里,翻来覆去的疼着,神色变得痛楚、迷茫、挣扎。
可是李祖娥又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这不一样的。
娄昭君如今给出了自己实实在在的承诺和妥善周全的安排。
何况,何况绍德和宝德两人的情况和殷儿不同。
也许…也许真的可以呢。
也许她离开了宫里,高湛真的就会…就会放过自己了。
毕竟,这是娄昭君的命令。
高湛总不至于…
不至于疯到明目张胆地违抗太后之命,跑到寺庙里去纠缠自己吧?
李祖娥乌黑的眼眸里带些空洞和惶然,安静地凝视着娄昭君,心头却涌动着千百种念头。
娄昭君的话就像是匕首猛地撕开了她这段时间的灰暗和压抑,让她终于得以窥见了那么一丁点儿的天光。
哪怕,那点光看起来依然有些遥远,目前只是一丁点,却也足以让她为之赌上一把。
“李祖娥,你是个聪明人。”
娄昭君背过身去,微微抬头望向那副挂在墙上的高欢画像。
昏暗的烛火在她苍老的面容上投下摇曳的阴影,鬓间的白发亦被染上一层微弱朦胧的暖色。
“赌一次,难道不比你们母子三人一同困死在这泥潭里强吗?”
她的目光落在高欢的脸上,神色有些恍惚。
在这一刻,她仿佛不再是这个垂垂老矣的皇太后,像是又变回了曾经那个与丈夫并肩,在乱世中强悍拼杀出这份基业的鲜卑女人。
娄昭君伫立在画像面前,仰头望着,声音变得从未有过的柔和,像是在对李祖娥说,又像是对着丈夫呢喃。
“哀家时日无多了…这也许…是哀家能为高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
“也是…权当弥补你们母子吧。”
李祖娥从娄昭君的殿内一路往外走,就像是从阴暗幽黑的深渊里回到了有着光亮的、温暖的人世间。
外面的光那么刺眼,刺得她眼眶发酸。
她抬眸望向这巍峨的高高皇城,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感。
她真的——
真的可以离开吗?
可以离开的同时…
又不会让宝德、绍德他们…他们有危险?
她踉跄了一步,幸好一直等在殿外的春雪一把扶住了她。
“娘娘!”
李祖娥再抬眸的时候,就看到高湛已经朝她大步走来。
“阿姊!”
他脚步急促,神色也流露出着急和担忧。
“母后突然找你做什么?她是不是为难你了?”
李祖娥垂下眸,缓缓摇了摇头:“没有。”
“你骗朕。”
高湛却不信,紧紧盯着她,逼问道:“她和你说什么了?”
李祖娥抿了抿唇,没有说话,高湛更急了:“你说话啊。”
见李祖娥不愿开口,他又急又怒,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几乎是半拽着带回了昭信殿。
殿内的宫人们纷纷退下,留下他们两人。
高湛脸色阴沉地将李祖娥按坐在榻上,俯下身来让自己的双手撑在她两侧,形成一个压迫感极强的姿势将她困在方寸之间,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她。
“现在没有外人了。告诉朕,母后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她骂你了?还是——”
他根本不给李祖娥逃避的机会,逼她不得不仰起头来直视自己的眼睛。
“还是让你离开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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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离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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