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高湛的声音很平静,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才是他最愤怒的时候。

愤怒的时候大喊大叫,代表还有眷恋和希望,可是愤怒的时候反而平静地让人感受不到他的情绪,那才是真正的可怕。

“你要做什么?”

李祖娥扑过来,仰着头,冷冷道:“你别动他。”

高湛冷笑一声,在她面前坐下来,不再去看那婴儿一眼,也不再看她一眼,反而闭上了眼睛,浑身的寒气似乎要将夕阳冻结。

“你听到没有?你听到没有?!!!”李祖娥揪住他的衣服,颤着声音。

然而高湛只是一言不发,浑身杀气凛然。

很快,所有的刑具被带到昭信宫,她开始浑身发抖,而此时,高绍德也被带到昭信宫,他看见地上的母亲和周身的刑具,又望了一眼闭着眼睛、面无表情的高湛,脸上露出畏惧、恐慌的表情。

“参……参见皇上。”

这人是高湛啊。

是弑兄杀侄、心狠手辣的高湛啊。自己的父皇高洋、自己的皇兄高殷、六叔高演,大伯高澄之子高孝瑜,皆是丧命他手。

一想到这些,高绍德心里是又恨又惧,只有战战兢兢地跪下来。

“太原王。”

高湛的声音很轻,却极有压迫感。

高绍德身体一抖,连忙道:“皇叔……”

“看一眼朕的女儿吧。”

高湛站起来,抱起落玉,声音平静:“这也是你的妹妹。”

高绍德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些许惊惧。他以为高湛是故意来羞辱自己的,硬生生咬着牙忍着愤怒望去。

可是当他对上高湛的神色、再看向高湛怀里的婴儿时,后背的寒意瞬间从他的每一寸毛孔里涌出来。

高湛手里的那个孩子,早已没有了丝毫气息。

“你的母亲,杀了她。”

高绍德身子一震,怔怔地看着高湛。

高湛望着跪在他面前的高绍德,冷冷一笑,他把落玉小心翼翼放在摇篮里,拿过侍卫手里的木棒,没有任何迟疑,狠狠一棍子便打在了高绍德的背上,那种木棍上全是又尖又细的针,高绍德惨叫一声,背部已是鲜血淋漓。

李祖娥尖叫一声,她想替高绍德挡住这一棍,却被周围的侍从紧紧拉住,高湛手持木棍,尖厉的针头上染着鲜红的血迹,他指着她厉声道:“李祖娥,你看清楚,你好好看着。”

他一棒子又挥了下去,高绍德双臂被侍从挟持住,硬生生地挨下了那一棍,一口血喷了出来:“不要——”她泪流满面:“不要——高湛——”

而高湛疯了一般,一棍又一棍狠狠锤下去,也许是因为痛的难以忍受,也许感受到了那份强烈的杀气和死神的来临,高绍德——这个也只不过才刚满十五岁的孩子开始凄厉地求饶:“皇叔,求您饶了侄儿,皇叔——”

高湛手中的棍子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他狠戾道:“高绍德,朕告诉你,朕的女儿才刚出生十天,她还不会说话,她还不会说话,她还不会叫父皇!就死在你母亲的手里!”他挥舞着棍子,一下又一下,鲜血溅在他的脸上,染红了他的皇袍。

高绍德凄惨的哭嚎响彻昭信宫,所有宫人都面色惨白,不敢抬头。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站出来。

只有李祖娥。

只有这个母亲,仍然不顾一切想护着自己的孩子。

“高湛,你杀我,你冲我来!!你别动我儿子!!!”

李祖娥扑到高湛面前,想要阻止他,却早已被侍从紧紧拉住,她双手被扯住,跪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高湛一棍又一棍地打在高绍德身上。

“啊——高湛——不要打了——”她挣扎着,绝望地哭喊着。

可是话还未完,那带着密麻小针的大棍狠狠地挥在了高绍德的脑袋上。高绍德的身体忽然一僵,头猛地垂了下来,鲜血自他的发间流下,他再也没有抬起头,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

高绍德所有意识消散之前,就只听到了母亲那一声悲痛欲绝的尖叫声。

高湛浑身血迹,扔下木棒,谁也不敢靠近他,连和士开也不敢再说一句话,胡皇后望着高绍德的惨状捂住眼睛、吓得浑身都发抖起来。

“绍儿——绍儿——”高湛拿过一旁带刺的金鞭,走近她,他平静地开口:“朕的女儿死了,你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可是他死了,你却这样的伤心。”

他轻笑一声,扬起长鞭就抽在了李祖娥的身上,他低吼一声:“我送你们一起团聚——李祖娥!”

侍从松开手,那记带刺的长鞭狠狠抽在她的身上,白色的单衣上瞬间红色的血痕俱现,鲜血仿佛刺激了高湛心底的暴虐与数年来的隐忍与委屈:“朕哪里对你不好了——朕爱你,宠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原谅你——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朕,你为什么要杀了朕的女儿,她才出生十天,她还不会说话——你为什么?为什么?——”

一记记的长鞭伴随着一声声愤怒的控诉落在李祖娥的身上,打在她的身上,可是高湛的心里,比她痛上成千上万倍。

这个他爱了十三年的女人,这个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女人,他曾经有多爱她,他如今就有多恨她。

“娘娘是冤枉的啊!!”绿鬟扑过来挡住他,哭的泣不成声。

高湛已全然没了理智,双眸猩红,他冷冷地盯着绿鬟,又狠狠地甩了一鞭子:“滚开!”

他边打还边扯破她的衣裳,裸露出那洁白如玉的肌肤,让刺扎进她细嫩的肌肤,再划破血肉,她蜷缩着,却不求饶。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躺在地上已经一动也不动了:“陛下——”和士开终于看不过去了,也不顾胡皇后的阻拦了,径直上前,一把抢过高湛的长鞭,轻叹一声:“陛下,够了。”

“够了,够了。”

高湛似乎也累了,他望见地上那个血肉模糊、气息微弱的女人,看见她那秀丽苍白的容颜上,她雪白的肌肤上都布满了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红色血痕。

他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撞在摇篮上,侧头便望见躺在里面、安静地好像睡着的婴儿。

那婴儿安静极了,他冰冷的眼眸中倒映着昭信宫惨烈的景象。

他恍惚着,颤抖着。

这一切,多想一场噩梦。

明明前一日,他还曾那般欣喜。

他还那般憧憬着他们的未来,落玉的未来。

他用沾满了血迹的手颤抖地抚上婴儿白嫩的脸,眼泪滴落下来:“玉儿——”

这声颤抖却再也无法唤醒永远沉睡的婴儿。

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有什么错啊。

她怎能如此…如此狠心。

如此狠心……如此厌弃仇恨自己的亲生骨肉。

“父皇为你报仇了。”

他一把抱起婴儿,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父皇的玉儿。”

他将脸深深埋进婴儿的襁褓里:“父皇多么爱你,多么爱你的母亲啊。”

“可是她永远——永远也不会再原谅父皇了。”

李祖娥残破不堪的身体倒在昭信宫的寝殿里,血色晕染的帷幕层层叠叠地垂着,竟似一个巨大的牢笼。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耳边的声音越来越遥远,恍如隔世,她望着那垂帘帷幔,仿佛又看见了那个飞扬跋扈的少年,那个俊朗肆意的少年,那个真心爱她的少年,他正笑着朝她走来。

“子进,你来了。”她唤着他的名字,可是他却好像听不见一般,又似被什么隔开了。她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却怎么也拉不住。

过了好一会,高湛才抬起头来,仿佛已经苍老了十岁,他抱着婴儿走了几步,走到几近半死的她前面,用冰冷而淡漠地语气道:“你杀了朕的女儿,朕杀了你的儿子……”

“李祖娥,从此以后,你我再不相欠。”

高湛抱着那个死去的孩子,在她的世界里远去。

李祖娥裸露着鲜血淋漓的身体,微微睁了睁眸,只望见殿外的世界早已漆黑一片。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雨已经停了,已经下起了雪。

晋阳的雪来的很大,短短时间,地面和皇城就已经覆盖了整整一层的积雪,风仍然呼啸着吹过宫墙,树枝上的积雪被吹得簌簌往下落,如飘飞的梨花。

深宫寂静的像是能听见人的呼吸声,只剩纷飞的雪,无声地铺了一层,折射出皎洁的光,高湛抱着那个婴儿静静地走在雪夜里。

这是他和女儿最后的时光。

在宫里,他赏过无数次的雪,有无数人葬身在大雪里。

十年前的元善见,两年前的高殷,如今,轮到了他的玉儿。

和士开带着宫人默默跟着高湛的身后,看着他就那样走着,直到来到那棵合欢树下。

高湛跪下来,将婴儿放到雪地上,开始用手在合欢树旁挖坑。

和士开上前一步,却终究没有出声。

不知挖了多久,高湛十个手指都挖得出血,他好似也感觉不到疼痛。

他手上的鲜血与雪泥染在一起,却没有人敢上前去打扰他。

高湛将婴儿放入坑内,抓起一把雪泥,握了许久,终于缓缓松开了手,泥土落在婴儿白皙的面容和小小的身躯上。

他的落玉公主,将与他最爱的合欢树,埋葬在一起。

随着一同埋葬的,还有他从年少一直持续了十三年的爱。

“玉儿。”

他声音哽了哽,终是道:“下辈子,莫要生在帝王家。”

高湛靠在合欢树下,看着大雪簌簌而下,埋葬了一切。

“朕,是不是很没用?”

高湛的声音轻而疲惫地响起:“朕以为,用孩子就可以留住她。谁知道,她宁愿毁了孩子也不愿意跟朕在一起。”

“是我害了玉儿。”

“那孩子从出生开始,便被她恨着,她连抱一眼,看一眼……都不愿意。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她多恨啊。她连自己的孩子都恨。她恨朕。可是朕的孩子,就有这么该死吗?”

“你知道吗?玉儿出生的那一刻,朕将她抱到手上的那一刻,朕感觉,是那样的神奇。她是朕的女儿,是朕心爱女人为朕生下的女儿。那一刻,朕就决定,她要什么,朕都会给她,都会满足她。”

和士开听得心里满是酸楚,他命人拿来了酒,将酒放至高湛的面前,自己靠在高湛坐下,为高湛斟了一杯酒,高湛拿起酒一饮而尽:“士开,还是你对朕最真心。”

酒过数盏,高湛俯到和士开的膝盖上低声哭了起来,仿佛一个孩子:“十三年,整整十三年,从长广王到北齐帝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朕为她杀高澄,为她杀高洋,为她杀高演,可是她却从来没有爱过朕,从来都没有。”

高湛将头靠在和士开的膝盖上,合欢树上,枝叶轻摇,发出簌簌的声音。

“士开,朕如今亲手打死了高绍德,朕再也留不住她了。她再也不会原谅我了。她再也不会原谅我了啊——”

高湛呜咽着:“如果,一切都能重新开始,就好了。如果……如果我是二哥……就好了。”

和士开默默低叹一声。可惜,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如果,也无法再回不到过去。。

今生的孽,前世的缘。

花开花落,缘聚缘散,终有定数,非人力可能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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