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她的背脊仍旧挺直,面色苍白却仍不失骄傲与镇静,四十九岁的她,经过丧夫之痛、丧子之痛、心理和□□上极致的苦楚都已经承受过了,还有哪些言论是能够令她失控的呢?

“只可惜,我这儿子是个窝囊废,懦弱,没骨气。如果当初……我再小心一点,俨儿也不会死,那么大齐,也不会亡。”

胡皇后幽幽叹了一句,她不由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高纬。胡皇后口中的高俨是高湛第三子,因过于聪慧神武而被高纬忌惮杀害,死时年仅十四岁。

“你不知道俨儿死的时候,才十四岁啊,被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加害,而我,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呢?亲生儿子杀了另一个亲生儿子,我连仇人都没办法有。”胡皇后絮絮叨叨地道,“这高氏子弟真没一个好东西啊。兄杀弟,叔杀侄,子弑父,□□,男宠,这样的国家怎会不亡,哈哈——可怜乱世中的女人,身如浮萍,无法自主——”

胡皇后将脸埋进手掌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默然,心却在微微地颤抖,囚车的木栏上糊满了鸡蛋清液,黏黏地透出一股腥气。

正在这时,一个鸡蛋朝她砸过来,在木栏上炸开,液体溅在她白皙的面容上,另一个鸡蛋直直地朝她额头飞过来的时候,一个身影在木栏前面走过去,似是无意替她挡住了那次攻击。

那是一个身材适中的男子,头戴白色笠纱,身着黑色衣袍,他过去的时候,浅淡的清香驱散了蛋液的腥气。

他站在了人群中,默然地凝视着囚车的方向,她的囚车在他的身旁驱使过去的时候,那股染于衣袍的芳香令她有种落泪的冲动,微风微微扬起他的笠纱,她还来不及看清他显露出来的容颜,囚车已经辘辘而过。

她转过头,不由自主将目光落在男子的身上,却感觉到那男子笠纱下也有一双熟悉的眼睛在凝视着她,莫名地使她心里传来一股窒痛感。

“你想知道,你的女儿是怎么死的吗?”胡皇后敛了悲戚的语气,又换上了冰冷而讥讽的微笑,她怔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你不想知道?呵,真是一个狠心无情的女人啊。可是我偏偏要告诉你,你越不想知道的事情,我就越想让你知道,我想看看,你是不是永远都是这样一副清冷高傲的模样?你的女儿,她是我让人掐死的”

她沉默了一会,抑住心底的情绪,淡淡地道,“我知道。”

她抬眸望向胡皇后,眼眸一如从前的莹润沉静,越发的神秘与美丽,她轻轻地道,“佛说,凡事有因必有果。冤冤相报何时了。”

胡皇后一时竟无言以对,只望着她怔然地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胡皇后又说,“那你可还恨高湛?你可知道高湛临死之前念得可还是你的名字……”

她脸色一白,“不要说了。”

胡皇后却似乎抓住了她的痛处,继续道,“那你知道高湛是怎么死的吗?他是被你害死的,他是被你毁掉的——”胡皇后抓住她肩膀,变得狰狞起来,“他不要命一样酗酒作乐,你知道死的前一个月他做了什么吗?他醉酒骑马骑到妙胜寺外,却不敢进去,他在寺外饮酒大哭,从马背上摔下,被人抬回宫里,你说他是不是死在你的手里,是不是?!”

“你不要说了——”

“我偏要说,我还要大声地说,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那北齐武成帝是多么痴情愚蠢,而你,一身侍二帝的文宣皇后,又是多么的无情——多么残忍的一个人——他临死前还想着你呢,想你是如何承欢塌下——”

“不要说了——”

她忍住胃部翻涌而起、排山倒海的反感,捂住耳朵,她不想再听到这些,可是胡皇后却大笑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囚车在北周太庙前停下,宇文邕命人将他们放出来,令高纬等皇族成员站在前面,齐国王公大臣依次排着队站在高纬身后,再后面便是齐国的车马、旗帜和旗帜。

沿途站着上万百姓,高呼万岁。

宇文邕指着高纬大声道,:“他,便是齐国的太上皇高纬!站在他身后的,是大齐的皇帝高恒,还有这个,是晋阳的皇帝高延宗,后面皆是齐国的血脉宗亲,如今,朕将高欢所有后人双手奉上,以他们的血来祭先祖,还望太祖皇帝庇佑我大周一统天下,千秋万代!”

此言一出,高纬等人吓得惨无人色,身后的穆皇后紧紧搂住了年幼的高恒。

而宇文邕却微微一笑,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一把剑已经从两人的脖子上划过,鲜血四溅,两颗人头滚落下来,众人连声尖叫着后退。

宇文邕高举滴血的剑,高喊道,“齐主昏聩,韩长鸾、穆提婆二人朝夕伴随齐主左右,大被亲狎,卖官鬻爵,欲壑难填,擅权弄过,残害忠良,无所不为。见到敌国来攻,不上马抵抗,反而出卖主人,但求自保。他们不配为大齐的臣子,亦不配做大周的臣子!高阿那肱、韩长鸾、穆提婆,他们这齐国最后的‘三贵’,也是齐国灭亡之罪魁祸首。今日就让他们代齐主流血,以他们的项上人头来祭祀大周吧!”

百姓不再惧怕,反而变得狂热起来,高举起手臂呼喊起来。

宇文邕将二人的头盛放在太庙里皇帝的神主前,高喊道:“阿父!阿兄!大周的八柱国十二将军,你们都睁眼看看哪!齐国亡了!齐国灭亡了!”

宇文邕的那句“齐国亡了”,如一块大石头重重地砸在她沉静如水的心湖上,掀起狂风巨浪。

她几欲落下泪来。

身边的周人在呼唤呐喊,齐人却在低声哭泣,她在那一刻才突然又感觉到无比的难过,高洋的齐国,她夫君高洋的齐国,从此再也不复存在了啊。

她的泪水顺着苍白清瘦的脸颊流淌下来,仿佛在空气中凝结成了冰,撕裂着她的皮肤。

十一月的雪花开始落下来,飘洒在她们的身上,侵进她们的衣裳,融进她们的骨髓,冰寒入骨。

她不知道北齐其他的皇族女子是何种下场,当她已然做好赴死的准备抑或是被充为官婢的准备时,宇文邕命人带她出宫,她下马车之时看见府邸之上“孤独府”三字龙飞凤舞。

她后来才知道,这是北周重臣独孤信长子独孤罗的府邸。

而她被安排在孤独罗的妻子贺若氏身边。贺若氏年仅二十五岁,不仅能够和她谈论佛法,而且十分敬重于她。

贺若氏能够和她谈论许多,却不从提独孤罗将她安排入府的缘由。

一来数月,她也未曾见过独孤罗,只是隐隐听贺若氏提起有关独孤罗的往事,这时已经模糊的记忆缓缓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早在537年时,孝武帝元修试图摆脱高欢的控制,率领众人投靠宇文泰。

由于事发突然,独孤信只身一人追随元修而去,却将妻儿全都留在东魏,高欢一怒之下将独孤信的妻子连同尚在襁褓中的独孤罗囚禁起来,直至557年独孤信去世,独孤罗才得以释放。

她这时想起高欢曾是囚禁过一名叫做独孤罗的孩子。

而这独孤罗,她在其年少之时曾见过一面,那是她与高殷玩捉迷藏之时,当她找到高殷的时候,发现高殷正在与一个少年相聊甚欢,她没有看清楚少年的面庞,只是记得他的脸很苍白,很瘦,是缺乏阳光和营养的时候才会呈现出来的模样。

她还没有来得及带高殷离开,守卫便发现了她们,让他们马上离开,高殷被她拉着手,恋恋不舍地往回看,那少年走了几步,脚腕上戴着的镣铐撞击地面发出沉重的声响,他走到牢栏前,“我叫独孤罗。”

他喊道。

年幼的高殷露出灿烂的笑容,回道,“我叫高殷。”

当时高欢知晓此事,还狠狠地呵斥了她们一顿,并再不许她们靠近那里。

因此那个脸色苍白、身材瘦弱少年也渐渐地湮没在了她的生命里。

而此刻,已经重回周国,并受重用的孤独罗,将她带进府内,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渐渐地,已经到了三月,可是却不再是北齐的三月,邺城的三月,而是,周国的三月,长安的三月。

这里的三月很少下绵延的小雨,也不见桃花绽放时拂来的阵阵清浅醉人花香。

这里的三月看不到烂漫的山花遍野,而是干燥的风挟裹着飞沙碎石的味道。

她始终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在不远处凝视着她,在她察觉到的时候又很快地消失了。

直至那日她在凉亭读书卷,一纸鸢断了线落在离她不远处的树枝上,纸鸢软软地挂在上面,随风轻轻摆动。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跑到树边,掂起脚去拿纸鸢却还是够不着,小男孩看见坐在凉亭中的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站到她面前,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她,用像糯米一样的声音地道,“阿婆,可以帮我拿一下纸鸢吗?”

她抬起头来,看见小孩子的面容时,神色已是震惊。

“阿婆?”

她仓惶回过神来,掩上书卷,“拿……拿什么?”

“那个——”小男孩指了指挂在树梢上的纸鸢。

她站起身来,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她扶住身旁的亭柱,迎上小男孩的目光,勉强笑了笑,“阿婆坐的太久了”

她取下纸鸢交给小男孩,小男孩露出灿烂的笑容,清脆地道了一声谢谢,转身准备跑开。

“等等”她情不自禁地唤住小男孩,声音微微颤抖,“你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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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风华(原版)
连载中姜云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