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融金,暮云合璧,灿金的夕阳洒在汴京城的街道之上,映照着车马迟迟。
城中一间小酒肆里,生意正红火。
店小二忙忙碌碌地给客人送酒菜,每每经过窗前总忍不住偷看几眼。
临窗的桌子旁坐着位乌衣侠客,头戴帏帽,黑色的帽沿遮住半张脸,只看见一截清俊至极的下颚,依稀带着少年气。
他正端着酒杯望着窗外出神,窗外是一株杏树,时值夏至,黄澄澄的杏子挂满枝头,煞是喜人。
那侠客看了不知多久,似乎沉溺在某些往事中,浑身透说不出的寥落和寂寞。
直到说书先生一拍醒木,他才将思绪抽离出来,慢慢地饮了一口酒。
说书先生说:“……那谢缙云投降,宋天子如虎添翼,自是欣喜若狂,明日就在汴京城上举办隆重的受降仪式。”
有听客咬着夏至饼发问:“谢缙云不过一个江湖侠客,何德何能被如此看重?”
“那就不得不说说他的身份了。谢忱,字缙云,出身北朝武将世家、满门忠烈,师父江凛是一代宗师,他自己也是少年成名,赢得‘北谢’的名号,与‘南谢’谢晴山、女侠禹扶光等人还是患难之交。你们想想,连这样的人都放下血海深仇,投降宋天子了,以后各国侠客还不从者如云?”
话音方落便听见一声重响,众人循声看去,见一道黑影犹如鬼魅般掠窗而去,转瞬消失在暮色之中。
店小二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还没结账,急忙追到窗前,就几文酒钱整整齐齐地钉进木桌里。
堂上一静,只听说书先生吃惊地道:“……这……这速度……他莫非就是……谢晴山?南北有二谢,一云一晴山,曾经也是一段武林佳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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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
汴京城城墙巍峨宏伟,九丈高台耸入云端,壮丽庄严。
高台王座上宋天子身着云龙红金条纱冕服,配方心曲领,头戴二十四梁加金博山的通天冠,虽然肤色黝黑,其貌不扬,却威仪棣棣,气度恢弘。
“宣谢忱。”
未几,谢缙云拾阶而上。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玄青色圆领襕衫,腰束金銙蹀躞带,考究的剪裁和绣工衬得其人龙章凤姿,气度非凡。
深岁映朗的五官在额间东珠的映衬下,愈发光华内敛,明决大气。
宋天子见他一步步逼近,不由自主地露出戒备的姿态。
——至今,他都记得谢缙云孤身寒影、剑指天子时的压迫感。
他松了松发紧的嗓子高声问道:“谢忱,你可愿归降于朕,从此为朕效力,终身不得背叛?”
声音从高台之上传播下去,城上城下百姓皆听得清清楚楚。
“……我……愿意……”谢缙云顿了顿说道,弯屈膝盖,缓缓下跪——
便在此时,一道黑影骤然腾起于人群之中,足踩着陡峭的城墙,犹如水墨般游走无迹,顷刻便到了城墙之上;
而后一道剑光破空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宋天子。
眼见便要血溅五步,天下缟素,千钧一发之际,谢缙云追风逐电般掠来,一招擒拿手扣住刺客的左肩,却在看见刺客手中长剑时猛地一顿。
那是一把唐剑,剑首呈三耳云头,剑形优美,剑身带着一缕薄绿,是君子剑。
刺客万万没料到他竟阻止自己,一个手刀劈开擒拿,君子剑乘势逐击。
然而机会稍纵即逝,被谢缙云这么一挡,未能成功枭首,宋天子身后的缇骑护卫已经反应过来,立刻结阵布防,将御座四周围得固若金汤,坚不可摧。
刺客一击未中,第二击接踵而至,一招铁马冰河雷霆万钧地斜劈下来,顿时万千冰刃如同箭矢袭来,破开阵法,风驰电掣地直逼宋天子!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一柄铜箫从旁袭来,再次截住君子剑。
冷铁交锋,火光迸溅,谢缙云被强大的内力冲击,五脏六腑绞作一团,气血翻涌。
刺客的帏帽也被内气击落,露出一张昳丽清皎的脸庞,眉眼十分年轻,却有着一头如雪的白发。
岁月倥偬,割面如刀。
谢缙云压下嗓中腥意,艰涩地唤道:“……晴山……”
谢晴山直直地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谢缙云趋步上前来,伸出左手想握一握他,却在咫尺之遥时黯然收手。
他胸中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无法吐露,只是落寞地垂下眼眸,说:“晴山,我是自愿归降的。”
谢晴山的心骤然坠入冰窟,盛暑六月,九丈高台上的城墙上,竟结出了一层霜花。
他心绪激荡,吐词不稳地道:“晋阳城死伤近半,浮翠谷差点被灭,我叔父死于风满楼,如此血海深仇你竟然投降赵宋,你到底为什么?”
谢缙云沉默着垂下眼眸。
“跟我走!”谢晴山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霸道又蛮横拖着人就走,“拼着一身肝胆碎,我也要带你闯出这龙潭虎穴!”
忽然手上一轻,他愕然回首,见自己手里只抓着一块碎布。
一步开外谢缙云并指如刀,已然用气刃割碎了衣襟。
——这是他为谢缙云做的第一件衣裳。
那一瞬间,谢晴山好像被冰冻住的阔叶植物,叶子还是苍翠欲滴的,可已经没有活气了。
“你……当真……不跟我走……”他好像要碎了,眼角殷红,眼眶湿润,那将落未落的泪珠瞧着凄惨又可怜。
谢缙云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不堪承受地别开眼睛。
良久,谢晴山仰起头沧凉地笑了下,趋身上前,贴在谢缙云耳边低语,声音清润绵柔,有若春夜喜雨。
“那你死吧。”
“嗞——”血肉之躯被撕裂,剧烈的痛疼令谢缙云一时不能呼吸,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刺入胸膛君子长剑,目光向上看去,是谢晴山棱角分明的下颚,和颚边滑落的清泪。
“死了,就不算叛国。”
城楼上寒风阵阵,冰雪覆盖,可谢晴山的呼吸竟比冰雪还要冷,“死了,就不会辱没你父亲和师父的铮铮铁骨。”
铜箫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谢缙云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笑了下道:“你为我殉葬吧!”
说话的同时,他左手如游龙探出,一招太极缠丝手牢牢地缠住谢晴山的手腕,接着纵身一跃,竟拉着他往九尺高台下跳去。
高墙之下兵甲如麻,长枪林立,只要他们一落地,立刻就会被扎成刺猥。
“我们一起死,好么?”风从两人身畔呼啸而过,吹得谢缙云的声音飘忽。
昔年金陵城里,五个少年惩奸除恶,生死相托;鬓簪桃花,泛舟吟诗……那时何等潇洒恣意!
金陵城的杏花年年如旧,他们却已反目成仇,陌路殊途。
——可晴山,纵与你分道扬镳,我又何忍弃你于不顾?
他一掌拍向谢晴山的肩膀,掌风中灌注了全部的内力,却是温和的,将人远远地推了出去,他自己则因反推之力急速地坠落。
天风浩荡,吹开他那半旧的衣裳,衣襟里珍藏之物也掉落,被天风一卷,飘到高墙之上一个女人的手里。
那原来,竟是一枝盛放的红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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