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三姑姑生前签订的协议,有她的指纹画押,具有法律效力。”
卫趣思将一张纸轻飘飘甩在谢盏面前。
白纸黑字,右下角鲜红的指纹触目惊心。
他的三姑姑,就是谢盏的母亲,卫松晚。
未曾设想的情况,谢盏看着这张协议,神色逐渐凝重。
……怎么可能?
他从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在三十五年前和卫家签过这种东西。
“三表哥这是什么表情?”卫趣思看着谢盏脸上的一团黑云,不嫌事大地挑衅,“觉得这是假的?”
谢盏掀起眼皮看着他。
卫趣思赶紧摆摆手撇清嫌疑:
“你别看我啊,实打实是三姑姑的指纹,可以去公安局进行指纹比对的。”
方才已经被卫趣思贴脸开大的老谢总神色比谢盏还可怕,坐在已经不属于他的主桌上,双眼出神摩挲左手无名指上的银色戒指。
“谢总?”
谢盏的目光逐渐转到老谢总身上,“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我也是第一天知道它的存在。”
谢溪云垂眸望着那枚银戒:“她从未与我说过。”
这张纸上的一字一句,对于卫松晚来说,都是极其过分的不平等条约。
虽然不知道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那商界神话般的母亲,不可能随随便便签字画押,同意卫家对她的剥削。
她当……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是卫松晚,来自山南云水县。
自今日起,我将离开家乡自由创业,建立公司。
公司若赔钱亏损,皆我一人尽债务之责,与本家卫家无关。
公司若赚钱盈利,卫家人可入职我司,无偿成为股东,投资基金由我垫付。在我死后,我的股权百分之七十可随时转让给卫家人,具体分配事项由卫家本家内部自由协商而定。
1988年5月19日
卫松晚」
他想不明白。
明明她是那么自由的一个人,这短短半页黑字,就能成为无形的巨大牢笼,栓住她的羽翼,让她做一只外人眼里几近完美的困兽。
谢盏突然想到卫松晚刚刚去世的那个时候,倒在血泊中的女人,手里捏着的那张边角染血的遗书。
遗书的最后几行被鲜血染得看不清,只有前面几行,其中最醒目的首行就是遗产转让问题。
她把自己手里的百分之三十股份,全留给了谢盏。
至于为什么最后只给谢盏转了百分之二十,是因为谢溪云说,公司是她一生的心血,她不可以没有名字。
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只要谢溪云还活着,卫松晚就永远是公司的股东。
谢盏这个时候才恍然懂了她的用意。
她不是不顾自己的想法,故意强迫把谢盏送上商业这条他并不感兴趣的路,而是不想让一辈子的心血全都拱手让人。
她的心思,他误解了好多好多年。
卫松晚……
这个记忆里已经模糊大半的身影,如今似乎重新入了梦,一点点清晰,走近,最后来到他面前。
谢盏不自觉抿紧了下唇。
为什么没能早一点读懂她,只需要早一点,就早一点……
他就不会一身反骨地筹备这么多年,就为了有朝一日扔下公司重担,那么偏执且自私地,只去追寻自己喜欢的,想过的生活。
也就不会提出把股权重还母亲的说法,给她生平可能最恨的人可乘之机。
“算上三姑姑的股份,我现在和三姑父的股份一样多。”
卫趣思一席话把谢盏游离天外的神思拽回来。
“那话又说回来了,这个公司,是叫谢氏还是卫氏呢?”
卫趣思说罢,还对谢家父子挑了挑眉,挑衅且欠揍。
因为卫见仁涉嫌故意栽赃陷害,现在正在公安局被传唤问话做笔录。除他以外,有其他卫家股东帮腔道:
“要不这样吧,我们股东来投票,最后按总股权分,谁多公司就跟谁,怎么样?”
这番离谱的话也就卫趣思能腆着大脸讲出来。
一旁沉寂许久的老谢总终于也忍不住,猛地把文件摔到卫趣思面前的桌板上,开口说了一连串:
“真是胡闹!”
“卫趣思你私自爱乱搞我不管你,但你毫无管理经验,活得骄傲跋扈,任性非为,若是有朝一日坐上董事长的位置,公司也就大限将至了。”
“您先别恼羞成怒。”
卫趣思笑着偏了偏头:“我现在可以和您平起平坐。”
他这副样子着实过于辣眼,然而卫家蛀虫早就商量好了,两眼一睁就是捧,一个个都跟着:
“好!”
“同意!”
“真是好主意啊小叔!”
“……”
都是故意的。
这一局棋,如果照这样下的话,卫家人必胜,谢盏和谢溪云只能满盘皆输。
谁不知道现在谢盏手里一分股权都没有?那些和谢盏父母一起拼搏的股东股权怎么能比得过被卫松晚被迫提起来的卫家?
现在形势难搞得很,卫松晚生前的时候没少带进来卫家股东,就算站在自己这边的股东全都投了老谢总,股权总比重还是差了百分之三点五。
支持卫趣思的有百分之四十三点五。
支持谢溪云的有百分之四十。
卫趣思一副胜者姿态,笑嘻嘻看着主座上的人:“那……承让啦,三姑父。”
“等等。”
谢盏扫了一眼台下:“人不全。”
闻言那嚣张跋扈的西服流氓疑惑思考:“你是说三姑姑?她已经过世了,不能作数的。”
“不是,”谢盏说,“是梅晴。”
如果他不提起梅晴,估计其他人都要忘记这号人物的存在了。
她是跟着老董事长夫妇一起打拼的元老,手里有百分之十的股份,但她三年前突然下落不明,音讯全无。
有人说她出了意外死了,有人说她跑去了一个谁也不认识的美丽小镇养老,反正众说纷纭,却没有一人在那之后见过她。
“梅晴……”
卫趣思思索着呢喃了一句,随后缓缓说:“你能联系上她?不是我说,她突然消失,极有可能出意外死了。”
“哦。”谢盏扫了卫趣思一眼,“你见着梅晴的死亡证明了?”
卫趣思被莫名其妙噎了一口:“……没有。”
“那就等她回来,再做决定。”
老谢总淡淡道,“今天先到这里吧。”
卫趣思一听这话可慌了神:“不不不行!”
谢家父子两道凌厉且充满杀气的眼神望过去,卫趣思吓了一跳,话都说不连贯,最后还是他二哥替他说的。
“群龙不可无首,国不可一日无主。”
卫宿志有条不紊道:“公司,也是一样的,更何况是谢氏这么大的公司。”
“我们不可能等很久,必须有领导人才不会一团乱麻,不如定个期限,四十八小时内如果梅晴没回来,直接视作弃权。”
卫家终于有一个带脑子的了。
不好对付,竟然给他们加了个时间限制。
但是今非昔比,除了拖延时间想办法,没别的办法。
最后他们同意了。
散会后,谢溪云和谢盏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和技术寻找梅晴,但号码一个个送过来,却不是空号,就是“你找错人了”。
谢盏从公司外面的店里买了两份馄饨,拎着进入谢溪云的办公室,父子之间没有一句话,气氛冷得冻人。
他直觉自己父亲的状态不太好。
也对,毕竟发生这么大变故,谁心情能好。
“爸。”
谢盏唤他一声,“在想什么?”
还在无意识摩挲戒指的谢溪云猛地回神,摇了摇头“在想,你母亲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原来他还在想那封她瞒了好几年的协议书。
“1988年……”
谢溪云示意谢盏坐下,自从卫松晚走后,他们父子二人已经好几年没同桌吃过饭了。
这一刻温馨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和最后一根火柴的温暖。
“你还没听过我和你妈以前的事吧,”谢溪云想起她,眼里的笑意就止不住,“我一直以为我俩是私奔的。”
谢盏也十分配合他,默默地听着。
“我和她是老乡,她们卫家家大业大。不像我,我家就我和你奶俩人,牵挂小,我就跑出大山,看过那个时代的嘉海市。”
谢溪云缓缓说着,瞳孔里似乎已经映出了另一个身影:“我回去的时候,就和她说,嘉海市好,自由,想干嘛干嘛。可惜啊,她家里人不让她走,就想让她干农活。”
“然后我就说,那我带你走,我们私奔吧。”老谢总脸上竟然泛起了绯红,“那时候,她正好十八岁,我们都是对情爱懵懂的年纪,学个洋词就乱用。”
“但你猜怎么着,”老谢总把目光放回谢盏身上,“本来我暗恋她,觉得她没这个意思,结果她同意了。”
谢盏第一次听父母往事,闻言也笑起来:“暗恋成真,而且没有错过很多年。爸,你和我妈真的很幸福。”
“哈哈,”老谢总笑笑,“你小子可别学我当情种,特别痛苦,你都猜不到她走的那天我有多痛苦。”
痛苦到往后的十二年光阴里,恨谢盏恨到两人见面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这一句话戳了谢盏心窝子。
有多痛苦。
他当然知道啊。
他根本不敢想。
“我们约好了逃走的日子,她也及时赴约了,我骑着自行车驮她驮了三天三夜,终于翻越大山,来到了嘉海。”
“只不过,我们私奔的那天正好是她签完协议的第二天。”
谢溪云脸上的笑转为苦涩:“而她和我说的是,她瞒住了家里成功逃掉。但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她根本逃不出来,她只是抵押了自己的余生,作自由一刻的筹码。”
原来……是这样吗。
汤面逐渐下沉。最后语毕,也见了底。
“光说我了,”谢溪云一拍脑门,“你有喜欢的人吗?”
他今天话格外多,谢盏毕竟也是他和卫松晚的儿子,当年的事故只能说造化弄人,因为自己的心理障碍,谢盏没少吃无辜的冷落,可能有些歉意吧。
“有啊,而且随你了。”
谢盏一摊手,“头铁暗恋。”
谢父一听自己儿子这重大八卦,眼睛都直了:“怎么认识的?喜欢了多久?在一起了没?她叫什么名字?”
面对三连问,谢盏只含糊里一句:“十二年吧。其他的,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带他回家。”
“好啊,好啊……”
谢溪云叹了口气,“等尘埃落定,见见儿媳。”
谢盏强扯出一个笑。
尘埃落定,怎么尘埃落定。
这封协议书如此突然地杀出来,找不到梅晴,谢家就是死路一条。
如果自己失去一切,盛满还会和自己不清不楚地纠缠在一起吗?
他……可是个小财迷啊。
*
暖阳在午后也跟着摇椅上的人一起慵懒,躺着的女人面庞有些苍老,很难想象她仅仅四十出头。
她缓缓摇动木扇子,有了些许困倦后,将扇面覆在脸上,打算沉沉睡去。
白色蝴蝶落在花园栅栏上的那一刻,不远处传来青年的声音。
盛满站在栅栏外的石子路上:
“……梅姨。”
“我是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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