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间，二人接近了那高耸入云的巨树。
映苍是头一次见这传说中的妖中至尊，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只见那巨树色泽暗淡，数不清的枯黄藤蔓缀在空中，似是显出几分颓势。
二人虽然对妖王之位没有想法，但也乐得去凑这个热闹。
毕竟见证一位妖王的诞生，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遇到的事，不去看看岂不是很可惜？
众妖早已围在那棵巨树下，中间是空了一大块，只站了四个妖，那是本次选拔妖王的候选人。他们是由妖族的几位长老推举出来的，都是修为高深的大妖。
一根粗壮的藤蔓卷着一颗红色的种子，垂在四人之间微微摇摆着，似乎在犹豫妖王的最终人选。
“那颗种子就是圣尊的信物，圣尊把它交给谁，谁就会成为妖王。”常寿给映苍介绍到，“嚯，那四位都是渡劫老妖。朱雀、貔貅、化蛇，还有一只刺猬？你猜谁会得到信物成为圣尊的使者？如果一只刺猬当妖王可真有意思。”
“我想也是。”映苍附和到。如果圣尊真的选择了那位刺猬妖作为他的使者，那么万妖谷将会迎来一位不甚高大却威严满满的妖王陛下了，想来就很反差，“不过从修为来看，我隐约觉得那化蛇最高，若是择修为高者，那他的可能性最大。”
谁知，命运在此处来了个急转弯。映苍自己成为了那个热闹——只见那根藤蔓突然朝着他的方向猛蹿，然后轻轻在他头顶一点，接着，他听到了圣尊的声音。
那是一个老者的声音，听上去已经相当年迈了：“映苍，许久不见。”
在场的所有妖的视线都落在了映苍身上，显得穿着人类服饰的映苍更加的格格不入。
站在他旁边的常寿对此却似乎不是很意外，反倒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您好，我们以前认识吗？”映苍有些窘迫地回话。
“当然。”圣尊似乎对映苍的失忆毫不意外，他说，“你曾四度作为我的使者，而天命让你在今时今日又回到了万妖谷，站到了我的面前。”
“你将成为新的王。”圣尊道。
映苍顿时有些失态，他自认为自己是人族，怎么能够莫名当了这妖王？但这话显然是不能说的，他推脱道：“我自幼在人族中长大，此前从未来过万妖谷，对妖族也无甚了解，何德何能成为您的使者呢？”
众妖惊疑不定地看着映苍，他们听不到圣尊的声音，却能听到映苍的。此妖是何方神圣，圣尊竟然选了这么个妖？
“你是最适合的人选”，圣尊说，“没人比你更合适了。”
紧接着，那藤蔓不容拒绝地将那颗发着血色光芒的种子推入了映苍的胸口。
映苍的眼睛睁比以往大的多，旁人只当他是在惊讶，但圣尊和与他熟悉的常寿却知道那是痛的。
映苍能够感觉到，那颗种子在他身体里发、芽、了。
细小的根脉伸了出来，它们在汲取过他的血肉后变得更加茂盛，他猜测一些类似于茎叶的东西也长了出来，在他的身体里乱窜。
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皮肤之下有东西在此起彼伏，疼痛加上视觉上的刺激让他无力辨别那究竟是什么。
他本能地想运转起灵力抵御那种痛楚，当他确实这么做的时候，他才从空空如也灵脉中，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灵力。
可能是为了维持妖王的威仪，圣尊在映苍痛得表情扭曲之前把他卷到高处去了。
等他熬过了那阵痛苦，他发现他正坐在那棵圣树上，而那条熟悉的藤蔓正垂在他的头上，似乎在安慰他。
“你醒了。”圣尊说。
“那颗种子，是在我身体里发芽了对吧？”映苍不可置信地说。
“传闻中，那是妖王被赠予的力量的来源。”圣尊说，“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们是因为强大才被选作妖王，而非被我选中才变得强大。”
“可我并不强大。”映苍说，“您瞧，我身上一点灵力都没有。”
“是的，我知道。”圣尊说，“让一个老人一次又一次地说些难为情的话是一件残忍的事，请允许我向你展示一段过往，那是我第一次与你谈起这件事。”
那条藤蔓轻轻点在映苍的眉心，他因此看到了一些过去的画面。
他看到自己同样坐在圣树上，背后有个穿着白色衣服、梳着菱髻的小女孩。女孩严肃的表情让她有种与其外表不符的老成气质。
女孩抓着他的头发，正把它们编成一大股辫子。而他的头顶上有一个点缀着宝石的、金子为基底的“花冠”。
“你知道狄山君吗？”
圣尊的声音响起。
过去的他扶了那花冠一把说：“我记得那是人族尊者道祖的别称？好像是我们妖族更喜欢这么称呼他？据说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成功飞升的存在，是传说中的人物了，但是现在仍有许多人信仰他。他真的存在吗？”
“是的，他曾经是我的朋友。”
映苍惊讶地说：“您活的比我想象中的要长许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骗子，伪君子，在犯下了弥天大错之后被天道驱逐了。而他的罪过仍然要由我们去弥补，那正是妖王最初的责任。”
这时的映苍只是一只刚出生的未成年青鸾，他才得到了圣尊的信物，还没正式举行继位仪式，对于只有妖王才知晓的秘闻当然一无所知，于是他问到：“能详细说说吗？”
“当然，这是你将要知道的。”圣尊说，“在他飞升后，他强行毁去了天梯，于是再也没有人能在他之后飞升，他就成为了此间唯一一个成仙者。后来天道又告诉我，他在仙界密谋了几千年，终于杀光了那些天生的仙人，毁灭了仙界。”
“天道因此忍无可忍，终于驱逐了狄山君，又设立了一道屏障使他不得回到这个世界。”
圣尊的这番话在年轻的映苍心中掀起巨浪。
他想起了对自己不闻不问的父母，还有那些年长的族人，在天生强大的他们中，难免会出现修为大乘者。
因为距离飞升往往只有一步之遥，兼之拥有几乎永无止境的生命，所以他们总是对脱离真正的死亡飞升成仙有着信心与执念。
得天独厚的种族天赋，让他们每一世都如飞蛾扑火般追逐着渡劫飞升，不会真正死去的特性让他们怀有不灭的希望，而毁去的天梯注定了他们永远不会得偿所愿。
而现在圣尊却告诉他，飞升，只是一个谎言？
越是失败，就越是费心准备，把所有不必要之物一件一件舍弃，最终成为长生的奴隶。
如果不是圣尊将这个秘密告诉他，恐怕他的未来也将会如此。
“为什么这个秘密只停留在您和妖王之中了呢？”映苍几乎是有些怨恨地问，他不知道得知真相亦或者永远被蒙在鼓里哪一个更加残忍。
“你知道灵力意味着什么吗？”圣尊没有做出回应，只是突然问起了另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出于礼貌映苍还是做出了回答：“那是修为的来源，修士吸收、内化灵力，是他们超脱凡人，得到超乎寻常的力量与长久的生命的原因。”
圣尊说：“标准的共识。但实际上灵力比人们想象中重要的多。不只是修士需要灵力，那些没有灵智的生灵也是如此。两者的区别只是对灵力需求的多寡而已。”
“你知道吗？”圣尊说，“在天道设立下了那道阻隔狄山君的屏障后，这个世界的灵力就如失去了源泉的死水一般，不再增长，而所有的一切，还是如过往一般消耗着灵力。这也是过去灵气浓度远高于现在的原因。”
映苍终于意识到了他的问题和圣尊的问题之间的联系：
“所以，当狄山君所做的事被揭露出去后，时间一久，总会有人能够意识到两者之间的关联……没有灵力，地上就长不出植物，动物也会衰弱，甚至大海也能枯竭，最后的最后，这个世界将会崩解，没有生灵能逃脱这个结局。”
圣尊结过了映苍没讲完的话：
“修士会更加疯狂地吸收灵力，试图像屏障外的狄山君一样，用蛮力强行撞破屏障逃出去。最先被耗费掉的是那些平凡的生物，因为他们身上的灵气最容易掠夺，即使在质量上相当微弱，但也能从数量上弥补这一点。”
“等那些不那么重要的东西被耗尽，接下来就是修士之间的自相残杀，数量庞大的弱者也将被强者吸收。到了最后，即使有大修士不愿行这样的恶事，也会因此实力不济，变成养料。”
“这个过程无疑会加速世界的死亡，而且大多数生灵的牺牲是必然的。”映苍说，“我明白你的做法了，与其将事情暴露出去引起恐慌，不如能拖一阵是一阵。”
圣尊叹息道：“是的，而且更糟的是，我们仍然没有找到一个有效的解决方法。”
“我想，之前你所说的妖王的责任，似乎是我们能做的事？”映苍没有忘记他们原本谈论的话题。
圣尊说：“那正与狄山君有关。他被驱逐之后，一直撞击着那道屏障，并且成功在屏障上撞出了大大小小的裂缝，后来的人们管它叫‘太虚裂隙’。”
“其中两个裂缝尤其地大，天道因为灵力的缺失，对此也没有什么好方法，于是就传授给住在这两个裂缝附近的大修士仙法，叫他们世代镇守这两个裂缝，不叫它继续扩大。”
“这两个地方就是现在的万妖谷和云隐宗。云隐宗的情况比我们这里更严峻，他们的开山祖师当初选在那处建立宗门就是为了遏制“太虚裂隙”。”
“可惜后面因为一场流血的正邪之争，那里的“太虚裂隙”被激发了，当时的云隐宗宗主不得不改用了一套邪性的阵法来镇压“太虚裂隙”，甚至把宗门搬到九天之上，不再过问世事。”
映苍问：“我应该做些什么？”
“妖王要做的事，就是为我提供力量。”圣尊的声音有些飘忽，“你们得到的信物，并不能让你们在修炼一途走得更远。”
“我只是用种子寄生了你们，你们的余生都要在痛苦中为我提供血肉和灵力。等到你们死后，你们的尸体会被祭司炼成圣物五彩石，用以加固对狄山君的封印。而你们唯一能够获得的，只有妖王身份赋予你们的权力。”
“异兽们能为我提供更多的力量，而异兽中的凤凰却能向死而生，不会因此真正的死去，因此它们是我所钟爱的妖王人选。这也是我再次选择你的原因。”
圣尊用藤蔓摸了摸他的头说：“对不起，孩子。如果我再年轻些，我就不必这么做，可是我已经很老了，我再也做不到年轻时的我能做到的事了。”
他看到过去的自己安慰性地拍了拍放在他头顶上的那根藤蔓说：“一直在背负这这些的您并不需要道歉，我很乐意帮助您。”
记忆结束了。
映苍沉默着，过了好一会，他像过去一样也拍了拍那藤蔓说：“我的答案并未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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