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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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桌子前面坐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跳跃的火焰,迷迷糊糊地就想回到他曾和阿撒兹勒住过的那个老房子里看看。
秋夜太冷了,伊卡洛斯没摸索到能穿的厚衣物,他的影子因此在地面上凝固了好一会儿。
在推开木门时,他听见夜风微弱的哭声,紧紧将法伯选安的那根肋骨抱在怀里。
他走在短暂的路途上,微凉的鼻尖嗅到夜风携来的鸢尾花香,站在流动的气流之中,周遭似乎变得比以往更加空旷,伊卡洛斯仰起头看向天上,那里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他想着,如果现在还是夏天,便不会有这样漆黑而寂静的夜晚,哪怕黑漆漆的天空遍布看不见的阴云,会有萤火虫替代消匿的繁星照亮前路,会有清脆的蝉鸣从草丛里溢出来,流淌到无人踏足的小路上。
吉普赛人的玫瑰早已枯萎,伊卡洛斯把它的花瓣咽进肚子里,让那些干巴巴的刺划破自己的喉咙,现在,他的声音也许已经和那些讲故事的老人一样沙哑粗砺。
所幸,大概没有人会来找他说话了。
伊卡洛斯也许能将吉普赛人的话永远记在心里,就像记住那些倒映在水坑里的彩虹还有那些大雨中站在树梢上盼着天睛的大鸟;
他现在觉得自己心脏的跳动轻快了许多,他也许能随时随地放声大笑,就像他以往那样。
那扇门很轻易就被推开了,像是有幽灵在此一声不吭地寄宿,它们也许认为这里只是个荒废的栖居地,除了无穷无尽的灰尘和黑暗,也会欢迎它们这些比流浪狗还要疲累的亡魂。
伊卡洛斯没找蜡烛,他早就记不清那些东西都被放在什么地方了,高热让他的头脑发昏,迷迷糊糊地,他看见阿撒兹勒黑色的的长衣,就搭在一个瘦削深沉的椅子上。
也许灰尘都被黑暗遮覆了。
伊卡洛斯揣着肋骨,将那长衣披在身上,慢悠悠地爬上了又冷又硬的床板。
他将那长衣当做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抱着一根冰冷坚硬的肋骨,毫不顾忌地嗅闻长衣上面的鸢尾花香。
伊卡洛斯因此而讨厌他,可是讨厌他的感觉一点儿也不好受,像是溺入软而浅的水里,像身上驮负着干斤的巨石,只能在孤自一人的悲哀中窒息。
后来,他明白了自己感到窒息的因由,一切只因自己妄图压抑对阿撒兹勒的爱意。
他不愿再纠结着去压抑那些情感了,就像吉普赛人所说的那样,已经十年过去,他不愿让心脏继续艰难地跳动。
十年以来,日日夜夜,那个瘦削的影子都不曾淡去。
“不,我爱他。”
于是伊卡洛斯抚摸着手中惨白的肋骨,轻声回应那梦境中的声音。
海浪里的先知站在梦中的月光里,他一动不动,海风把他破破烂烂的衣袖从白骨上掀起,月亮漂浮在海浪上,那些淡黄或皎白的若隐若现的坑疤刻印在发光的表面,像无数只稚子的眼眸。
那个孤零零的人形面无表情,再没说一句话。
就像一座悲哀的尖碑,一座矮瘦的钟塔。
凉风不知从哪里灌进屋内,伊卡洛斯昏昏沉沉地从睡梦中醒来,他睁开眼睛,呆呆地看着被风吹开的窗户,缩在阿撒兹勒的长衣下面一动不洞,脑袋里想着要喝一口温水。
头顶被烧得发胀,他感觉自己成了个块要被热气撑得裂开的厚火炉,把手摁在胸口上,让骨头听见那些扑通扑通的心跳,伊卡洛斯又闭上眼睛,他不想动,可他的喉咙似乎快要冒烟了。
有时候,他感觉自己远远没有到达人们口中“长大”的那一步,可有时,他又觉得所有人都是那么的幼稚,天真。
就像现在,仅仅是被鸢尾花香包裹着身躯,他便在迷糊的脑袋里感受到心满意足,就像婴孩被裹在襁褓里,睁着眼睛,或是闭上,风中颤动的花瓣和飞舞的蝴蝶或许没什么两样,他们从不想太多,发呆之余便一心一意地哭泣。
伊卡洛斯太渴了,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如果再不喝水就会死掉的错觉。
于是他慢悠悠地坐起来,动作比患了骨病的老人还要慢,像一个常年食用桉树叶而深度中毒的树懒。
可是去哪里弄水来呢?
要走出门去,要用力拉着井口挂着的绳子把打水的木桶拉上来……
一想到这些,伊卡洛斯又生无可恋地倒了回去。
还是不喝了。
他闭上眼睛,打算接着睡觉———就这样一直睡,等那些高热褪去再醒来。
可至少要把被风吹开的窗子关上。
伊卡洛斯盯着窗子,他感觉属于鱼的眼球嵌在自己的眼眶里,黏腻而滞塞,眨眼的时候挤压着凝固的泪水。
他裹着阿撒兹勒的长衣下了床,像个老巫师一样佝偻着腰背,慢悠悠地伸出手推上颤抖的窗缝。
似乎只是一晃神,推上窗子的一瞬间,伊卡洛斯从那道缝隙里看见了一个扭曲而模糊的黑影,它就像是失去了重力的液体,一侧融化时另一侧又凝结,像是个无措的幽灵,悲哀地徘徊在即将逝去的夏季。
伊卡洛斯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睁大眼睛,甚至有点儿兴奋,把刚刚被推上的窗子又拉开,那幽灵没有消失,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嘿!”伊卡洛斯向那个幽灵招手。
幽灵拾起一只手,一只黑乎乎的手,瘦削又细长,手臂也同样如此,那长而尖的指甲像蛇的毒牙,像捕食者的利爪。
它指向门外的那口井,又指向伊卡洛斯的身后,伊卡洛斯转过身,迷迷糊糊地顺着幽灵的指向摸索,在床尾的木柜上看见了一杯水。
他感到惊喜,扶着窗边的桌子笑起来,幽灵放下手臂,隔着一扇窗立在伊卡洛斯对面。
“谢谢你回来,”伊卡洛斯压着自己跳动着的心脏,他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受,有向下坠落的悲哀,有从灾难中幸存的庆幸,还有一点儿迷迷糊糊的气愤和喜悦,“我看见法伯迭安的尸体,还以为你已经踏过约旦河去往轮回了。”
幽灵没有一丝一毫想要隐藏身份的意思,哪怕看不清面孔,浅淡的鸢尾花香还有在黑暗中流淌的深蓝色眼眸已代替他道出自己的名字。
“我很想你,阿撒兹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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