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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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卡洛斯低下头,他不愿对此思考。
“我已经好多了,”伊卡洛斯将一个木球撇远,狗哈着气追过去,把球叼回来,用头蹭他的裤腿,“……也许。”
代达罗斯正在用锯子锯一块长木,他沉静的面容浮在在那些飞扬的木屑里,似乎并没听见伊卡洛斯的声音。
他常常把白天的时间用来完成他的杰作,而在深夜到伊利亚河里去清洗他的工具:“这些一定要擦干,每一次都是,不能留下一点水迹。”
他还有点儿老师该有的样子,却是在一些平平无奇的小事上。
伊卡洛斯帮他擦干刻刀和工具,背着它们在黑夜里往回走。
日头更冷了,回过神来就已经是黑夜。
“代达罗斯,你真的想要飞起来吗?”说话时的热气都化作白烟扑在自己脸上,伊卡洛斯故意呼了几口热气,让它们模糊自己眼前的景象,“用那些腐木做的翅膀?”
“嗯,”代达罗斯伸手扶了一下伊卡洛斯的胳膊,他险些摔倒,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没精打采,“我们还活着,总要做点儿什么。”
“你不羡慕那些鸟儿吗?”代达罗斯问他。
遨游天际的鸟儿吗?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问题的一瞬间,伊卡洛斯的脑海里没浮现出知更鸟和麻雀的模样,他只在空荡荡的思维中捕捉到一只深蓝色的雨燕。
那些可怜的雨燕,不论进食还是睡觉都必须飞翔,哪怕疲累也不能停止,如果坠落到地上,就再也无法回到天空。
“我羡慕它们有”伊卡洛斯的睫毛上结了一层水珠,他抬起手臂用衣袖将它们擦掉,“我当然羡慕它们。”
“只不过有时候会害怕,”伊卡洛斯的声音很轻,他的嗓子一直哑着,不难听,但也没有以往悦耳了,说起来,他一直也不后悔吞下玫瑰带刺的花茎,“怕被石头打碎翅膀,被箭羽贯穿心脏……”
“越害怕坠落,就越是拼尽全力飞翔,越害怕死亡,就越是拼尽全力扇动翅膀,说到底,在哪里,都不过是在逃亡的路上———”
“不不不,不是这样,”代达罗斯将他的话打断,他的睫毛上也结了水珠,这东西有些影响视野,但他并没有将它们擦去,“翅膀可不是逃生工具。”
“它能带我们去到无人能去的地方,没有石头,也没有箭羽的地方,”代达罗斯停下来,他看着伊卡洛斯,眼睛里面没有光亮,“你明白吗?”
伊卡洛斯也停下来,回头看着代达罗斯,他这时候才发现,黑狗一直跟在他们后面,坚定而沉默,一点儿声息也没有。
“它看上去困极了。”
伊卡洛斯将视线移到黑狗身上,代达罗斯也看过去,发现那条黑狗确实没精打采。
“也许是天太冷了。”
“我们该准备一些炉炭了,说不准明天就会下第一场雪。”
代达罗斯对着黑狗吹了声口哨,这似乎让它精神了一点儿,“伙计,打起精神来,马上就要到了。”
——————
三天后,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临了。
伊卡洛斯一个人出来看雪,最开始,脚下的积雪还不太厚重,他向着远处的山坡上走,在记忆中的路线上缓慢地移动。
路过黑鸢尾的墓地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狗叫。
于是他回过头,看见那只黑狗朝着他跑过来,他知道黑狗有一双和代达罗斯一样漆黑的眼睛,于是他任它跟着自己。
伊卡洛斯仰起头长长呼出一口气,那些摸不到的紫气钻出他的口鼻,在视野中铺展晕散,苍白的天空在恍惚间竟变得模糊而触手可及。
他曾伸出手尝试着去触碰,可现在,他呆立在原地,只感到苍白而无力。
他渴望天空能压下来,吞吃掉他的三根手指,最好让他浑身都鲜血淋漓。
哦,多么艰难啊,心脏如何才能不艰难地跳动呢?
他继续赶路,有意走得慢了一些,黑狗很快就追上他的足迹。
狼狈而不堪的别离,甚至连泪水也因汹涌而苍白的悲哀所堵滞。
伊卡洛斯的手指被冷风吹得发僵,雪花轻飘飘地叠落在了头顶上,直到现在,他仍不能全然接受这一切的戛然而止。
炙热的爱意为什么会无疾而终。
像有无数积灰的沙砾从心脏的下端坠落,一个溢满的沙漏被瞬间倒置,或是一切坚守的无期终止。
雪越下越大,耳边剩下风的叹息。
他来到那个埋葬了雕塑和肋骨的地方,浑身冰冷地站在被雪覆满的土包前。
狗绕着这土包转了一圈,他弯下腰,伸手扒开雪色下面的枯草,看见干瘪弯折的长茎,黑鸢尾的花瓣像悲哀的眼眸,平静地酒落在雪色下的阴影里。
他笑了一下,靠着土包坐下来,闭着眼睛缩成一团,脑袋枕在冷硬的土上。
狗绕着这土包转了一圈,他弯下腰,伸手扒开雪色下面的枯草,看见干瘪弯折的长茎,黑鸢尾的花瓣像悲哀的眼眸,平静地酒落在雪色下的阴影里。
他笑了一下,靠着土包坐下来,闭着眼睛缩成一团,脑袋枕在冷硬的土上。
“阿撒兹勒,你也很冷吧,这里都是雪……”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眼中是一片苍白的天空,手心里攥着冰冷的落雪,清晰地感知到它们融化的历程。
泪水溢出他的眼睛,很快就被冷冽的风吹成悲哀的水痕,只有黑狗的吠叫予以他回应。
老实说,他看起来快要崩溃了,那些日复一日的摇摇欲坠似乎已然累积成近在眼前的坍塌。
他跟着黑狗往回走,静默之中,泪水未曾停止流溢。他在伊利亚河的河边站了好一会儿,离开那里后,又跪在枯菱的鸢尾花地上。
他闭着眼睛把脸埋进覆雪下狰狞发黑的枯枝里,却汲取不到一丝一毫的鸢尾花香。
他张着嘴,将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在头痛中用哑掉的嗓子颤抖着哭泣。
他撕心裂肺,却没发出一点儿声息。
伊卡洛斯回到那小木屋里时,代达罗斯注意到他脸上的泪痕,它们已经被冷风吹干了,只在皮肤上留下两道浅淡的痕迹。
黑狗跟着他走进屋子里,它抖落了身上的雪,趴在它的狗窝上睡去了。
代达罗斯放下手中的蜡油和木锯,用担忧的语气询问他的状况。
“很好,我很好。”
伊卡洛斯对着他露出微笑,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丁点儿笑意。
后来,他找到一块石头,白色的,并不大,它静静地躺在在雪地里,看起来像是一个弃婴。
他将它抱起来,将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抱在怀里,然后,他想起关于“父母”的问题,他看上去并不遗憾,也没否定自己从一开始就被抛弃的事实,他将那石头带回去,进到屋子里以后,天上才开始下雪。
“我曾有父母的,他是个很好很好的怪物。”
伊卡洛斯有些迷惘地想着。
不知道是第几场雪了,灰烬一样的雪花隔着被拉起来的百叶窗在外面静静飘落。
他拿起刻刀,在捡来的石头上进行雕刻。可惜这不是专门用来雕刻的石头,一切都很艰难,轮廓的勾勒,边角的转圈……
这些都让他感知到自己的自不量力。
但他并没有因其困难而放弃,他一向如此,哪怕他早就明白终点的不尽人意,也会从始至终都献出自己所有诚挚的心意。
“我一定养不活鱼,代达罗斯。”
他为手中的石头磨出棱角锋利张扬的翅羽,一边吹去上面的石屑一边同代达罗斯对话,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代达罗斯正用蜡油粘接腐木做的羽毛,他做了两对翅膀。一对是他的,一对是伊卡洛斯的。都铺在地上,棕褐色的翅膀,上面全是和老牛皮纸一样泛黄褶皱的羽毛,像从死去的蝴蝶身上剥下的腐烂皮囊。
“鱼吗?”代达罗斯垂着眼睛搅和蜡油,“不如养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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